碧血剑

《碧血剑》是金庸先生第二部小说,作于一九五六年。《碧血剑》描写了一代抗清名将袁崇焕之子袁承志尽得神剑仙猿和金蛇郎君真传,成为武林盟主的故事。他身负国恨家仇,行走江湖。此时的大明王朝内忧外患,民不聊生。秉承父亲遗志的少侠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力抗满清铁骑,义助闯王大军。然空有一身绝世武功却不能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满腔悲愤的他将何去何从?
第五回 山幽花寂寂 水秀草青青

睡到中夜,窗外忽然有个清脆的声音噗哧一笑,袁承志在这等地方原不敢沉睡,立即惊醒,只听有人在窗格子上轻弹两下,笑道:“月白风清,这么好的夜晚,袁兄雅人,不怕辜负了大好时光吗?”

袁承志听得是温青的声音,从帐中望出去,果见床前如水银铺地,一片月光。窗外一人头下脚上,“倒挂珠帘”,似在向房内窥探。袁承志道:“好,我穿衣就来。”心想这人行事在在令人捉摸不透,倒要看他深更半夜之中,又有什么希奇古怪的花样。穿好衣服,暗把匕首藏在怀里,推开窗户,花香扑面,窗外是座花园。

温青脚下使劲,人已翻起,落下地来,悄声道:“跟我来。”提起放在地下的一只竹篮。袁承志不知他捣什么鬼,跟着他越墙出外。

两人缓步向后山上行去。那山只是个小丘,身周树木葱翠,四下里轻烟薄雾,出没于枝叶之间。良夜寂寂,两人足踏软草,连脚步也悄无声息。将到山顶,转了两个弯,清风悄生,四周全是花香。月色如霜,放眼望去,满坡尽是红色、白色、黄色的玫瑰。

袁承志赞道:“真是神仙般的好地方。”温青道:“这些花是我亲手种的,除了妈妈和小菊之外,谁也不许来。”他提了篮子,缓缓而行。袁承志在后跟随,只觉心旷神怡,原来提防戒备之意,一时在花香月光中暗自消减。

又走了一段路,来到一个小小亭子,温青要承志坐在石凳上,打开篮子,取出一把小酒壶,两只酒杯,斟满了酒,说道:“这里不能吃荤。”承志夹起酒菜,果然都是些香菇、木耳之类的素菜。

温青从篮里抽出一枝洞箫,说道:“我吹首曲子给你听。”承志点点头,温青轻轻吹了起来。承志不懂音律,但觉箫声缠绵,如怨如慕,一颗心似乎也随着婉转箫声飞扬,飘飘荡荡地,如在仙境,非复人间。

温青吹完一曲,笑道:“你爱什么曲子?我吹给你听。”承志叹道:“我什么曲子都不知。你懂得真多,怎地这等聪明?”温青下颚一扬,笑道:“是么?”

他拿起洞箫,又奏一曲,这次曲调更是柔媚。月色溶溶,花香幽幽,承志一生长于兵戈拳剑之间,从未领略过这般风雅韵事,不禁有如习练木桑所授的轻功时飘身在半空之中。温青搁下洞箫,低声道:“你觉得好听么?”承志道:“世界上竟有这般好听的箫声,以前我做梦也没想到过。这曲子叫什么名字?”温青脸上突然一红,低声道:“不跟你说。”过了一会,才道:“这曲子叫《眼儿媚》。”眼波流动,微微浅笑。

这时两人坐得甚近,袁承志鼻中所闻,除了玫瑰清香,更有淡淡的脂粉之气,心想这人实在太没丈夫气概,他相貌本就已太过俊俏,再这般涂脂抹粉,成什么样子?幸亏自己不是口齿轻薄之人,否则岂不耻笑于他?又想:江南习气奢华,莫非他富家纨绔子弟,尽皆如此,倒是我山野村夫,少见多怪了。

正自思忖,听得温青问道:“你爱不爱听我吹箫?”袁承志点点头。温青又把箫放到唇边,吹了起来,渐渐的韵转凄苦。袁承志听得出神,突然箫声骤歇,温青双手内拗,啪的一声,把一枝竹箫折成两截。

袁承志一惊,问道:“怎么?你……你不是吹得好好的么?”温青低下了头,悄声道:“我从来不吹给谁听。他们就知道动刀动剑,也不爱听这个。”袁承志急道:“我没骗你,我真的爱听呀,真的。”温青道:“你明天要去啦,去了之后,你永远不会再来,我还吹什么箫?”顿了一下,又道:“我脾气不好,我自己知道,可是我就管不了自己……我知道你讨厌我,心里很瞧不起我。”袁承志一时不知说什么话好。温青又道:“因此上你永远不会再来了。我……我再也见你不着了。”

听他言中之意,念及今后不复相见,竟是说不出的惆怅难过,袁承志不禁感动,说道:“你一定瞧得出,我什么也不懂。我初入江湖,没学会说谎。你说我心里瞧不起你,觉得你讨厌,老实说,那本来不错,我起初见你动不动杀人,很不以为然。不过现下有些不同了。”温青低声道:“是么?”袁承志道:“我见你本性还是挺良善的,多半受了人欺压,心中委屈,出不了气,这才脾气有点怪,那是什么事?能说给我听么?或许我能帮你。”

温青沉吟道:“我跟你说,就怕你会更加瞧我不起。”袁承志道:“一定不会。”温青咬一咬牙道:“好吧,我说。我妈妈做姑娘的时候,受了人欺侮,生下我来。我五位爷爷打不过这人,后来约了许许多多好手,才把那人打跑,因此我是没爸爸的人,我是个私生……”说到这里,语音呜咽,流下泪来。

袁承志道:“这可怪不得你,也怪不得你妈妈,是那坏人不好。”温青道:“他……他……是我的爸爸啊。人家……人家背地里都骂我,骂我妈。”

袁承志道:“有谁这么卑鄙无聊,我帮你打他。现下我明白了原因,便不讨厌你了。你如真当我是朋友,我一定再来看你。”温青大喜,跳了起来。

袁承志见他喜动颜色,笑道:“我来看你,你很欢喜吗?”温青拉住他双手轻轻摇晃,道:“喂,你说过的,一定要来。”袁承志道:“我决不骗你。”

忽然背后有声微响,袁承志站起转身,只听一人冷冷道:“半夜三更的,在这里偷偷摸摸的干么?”那人正是温正。只见他满脸怒气,双手叉腰,大有问罪之意。

温青本来吃了一惊,见到是他,怒道:“你来干什么?”温正道:“问你自己呀。”温青道:“我和袁兄在这里赏月,谁请你来了?这里除了我妈妈之外,谁也不许来。三爷爷说过的,你敢不听话?”温正向袁承志一指道:“怎么他又来了?”温青道:“我请他来的,你管不着!”

袁承志见他兄弟为自己伤了和气,很是不安,说道:“咱们赏月已经尽兴,大家回去安息吧。”温青道:“我偏不去,你坐着。”袁承志只得又坐了下来。

温正呆在当地,闷闷不语,向袁承志侧目斜睨,眼光中满是憎恶之意。

温青怒道:“这些花是我亲手栽的,我不许你看。”温正道:“我看都看过了,你挖出我的眼珠子么?我还要闻一下。”说着用鼻子嗅了几下。温青怒火大炽,忽地跳起身来,双手一阵乱拔,拔起了二十几丛玫瑰,随拔随抛,哭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拔掉了玫瑰,谁也看不成,这样你才高兴了吧?”

温正脸色铁青,恨恨而去,走了几步,回头说道:“我对你一番心意,你却如此待我,你自己想想,有没良心。这姓袁的广东蛮子黑不溜秋的,你……你偏生……”温青哭道:“谁要你对我好了?你瞧着我不顺眼,你要爷爷们把我娘儿俩赶出去好啦。我和袁兄在这里,你去跟爷爷们说好了。你自己又生得挺俊吗?好白白净净么?”温正叹了口长气,垂头丧气的走了。

温青回到亭中坐下。过了半晌,袁承志道:“你怎么对你哥哥这样子?”

温青道:“他又不是我真的哥哥。我妈妈才姓温,这儿是我外公家。他是我妈妈堂兄的儿子,是我表哥。要是我有爸爸,有自己的家,也用不着住在别人家里,受别人的气了。”说着又垂下泪来。

袁承志道:“我瞧他对你倒是挺好的,反而你呀,对他很凶。”温青忽然笑了出来,道:“我如不对他凶,他更要无法无天呢。”

袁承志见他又哭又笑,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又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禁顿兴同病相怜之感,说道:“我爸爸给人害死了,那时我还只七岁,我妈妈也是那年死的。”温青道:“你报了仇没有?”袁承志叹道:“说来惭愧,我真不孝……”温青道:“你报仇时我一定帮你,不管这仇人多厉害,我也必帮你。”袁承志好生感激,握住了他手。

温青的手微微一缩,随即给他捏着不动,说道:“你本事比我强得多,但我瞧你对江湖上的事很生,我将来可以帮你出些主意。”袁承志道:“你真好。我没一个年纪差不多的朋友,现今遇到了你……”温青低头道:“就是我脾气不好,总有一天会得罪你。”袁承志道:“我既当你是朋友,知道你心地好,就算得罪了我,也不会介意。”温青大喜,叹了一口气道:“我就是这件事不放心。你说过了的,可要算数。你须得真不介意才好。”

袁承志见他神态大变,温柔斯文,与先前狠辣的神情大不相同,说道:“我有一句话,不知温兄肯不肯听?”温青道:“这世上我就听三个人的话,第一个是妈妈,第二个是我亲外公三爷爷,第三个就是你了。”

袁承志心中一震,说道:“承你这么瞧得起我,其实,别人的话只要说得对,咱们都该听。”温青道:“哼,我才不听呢。谁待我好,我……我心里也喜欢他,那么不管他说得对不对,我都听他的。要是我讨厌的人哪,他说得再对,我偏偏不照他的话做。”

袁承志笑道:“真是孩子脾气,你几岁了?”温青道:“我十八岁,你呢?”袁承志道:“我大你两岁。”温青低下了头,忽然脸上一红,悄声道:“我没亲哥哥,咱们结拜为兄弟,好不好?”

袁承志自幼便遭身世大变,自然而然的诸事谨细,对温青的身世实在毫不知情,然见到他盗金杀人,行止甚邪,又是棋仙派的人。他对自己虽推心置腹,但提到结拜,那是终身祸福与共的大事,不由得迟疑。

温青见他沉吟不答,蓦地里站起身来,奔出亭子。袁承志吃了一惊,连忙随后追去,只见他向山顶直奔,心想这人性情激烈,别因自己不肯答应,羞辱了他,诸事不可逆料,忙展开轻功,几个起落,已抢在他面前,叫道:“温兄弟,你生我的气么?”

温青听他口称“兄弟”,心中大喜,登时住足,坐倒在地,说道:“你瞧我不起,怎么又叫人家兄弟?”袁承志道:“我几时瞧你不起?来来来,咱们就在这里结拜。”

于是两人向着月亮跪倒,发了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的重誓。站起身来,温青向袁承志一揖,低低叫了声:“大哥!”袁承志回了一揖,说道:“我叫你青弟吧。现下不早啦,咱们回去睡吧。”两人牵手回房。

袁承志道:“你别回去吵醒伯母了,咱们就在这儿同榻而睡吧。”温青陡然满脸红晕,把手一甩,嗔道:“你……你……”随即一笑,说道:“明天见。”飘然出房,把袁承志弄得愕然半晌,不知所云。

次日一早,袁承志正坐在床上练功,小菊送来早点。袁承志跳下床来,向她道劳,正吃早点,温青走进房来,道:“大哥,外面来了个女子,说是来讨金子的,咱们出去瞧瞧。”袁承志道:“好。”心想夺人财物,终究不妥,如何劝得义弟还了人家才好。

两人来到厅口,便听得厅中脚步声急,风声呼呼,有人在动手拼斗,走进大厅,只见温正快步游走,舞动单刀,正与一个使剑的年轻女子斗得甚紧。旁边两个老者坐在椅中观战。一个老人手拿拐杖,另一个则是空手。温青走到拿拐杖的老者身旁,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那老者向袁承志仔细打量,点了点头。

袁承志见那少女约莫十八九岁年纪,双颊晕红,容貌娟秀,攻守之间,法度严谨。两人拆了十余招,一时分不出高下。袁承志对她剑法却越看越疑心。

只见那少女欺进一步,长剑指向温正肩头,温正反刀格击,迅速之极,眼见那少女的长剑就要给他单刀砸飞。岂知那少女更快,长剑圈转,倏向温正颈中划来。温正一惊,连退三步。那少女乘势直上,唰唰数剑,攻势迅捷。

袁承志已看明白她武功家数,虽不是华山派门人,但必受过本门中人的指点,否则依她功力,早已支持不住,仗着剑术精奇,才跟温正勉强打个平手,莫看她攻势凌厉,其实温正又稳又狠,后劲比她长得多。温青也已瞧出那少女非温正敌手,微微冷笑,说道:“凭这点子道行,也想上门来讨东西。”

再拆数十招,果然那少女攻势已缓,温正却一刀狠似一刀,再斗片刻,那少女更左支右绌,连遇凶险。

袁承志见情势危急,忽地纵起,跃入两人之间。两人斗得正紧,兵刃哪里收得住势?一刀一剑,齐奔他身上砍到。温青惊呼一声。那两个老者一齐站起,只因出其不意,都来不及救援。却见承志右手在温正手腕上轻轻一推,左手反手在那少女手腕上微微一挡。两人兵刃都不由自主的向外荡开,当即齐向后跃。两个老者都“咦”的一声,显然对承志这手功夫甚是惊诧,两人对望了一眼。

温正只道承志记着昨夜之恨,此时出手跟自己为难。那少女却见他与温青同从内堂出来,自然以为他是对方一党,眼见不敌,仗剑就要跃出。

袁承志叫道:“这位姑娘且慢。”那少女怒道:“我打你们不赢,自有功夫比我高的人来讨金子,你们要待怎样?”承志拱手道:“姑娘勿怪,请教尊姓大名,令师是哪一位?”那少女“呸”了一声,道:“谁来跟你啰唆?”陡然跃向门口。

承志左足一点,跃起挡在门外,低声道:“莫走,我帮你。”那少女一呆,问道:“你是谁?”承志道:“我姓袁。”

那少女一对乌溜溜的眼珠盯住他的脸,忽然叫了出来:“你识得安大娘么?”承志全身一震,手心发热,说道:“我是袁承志,你是小慧?”那少女高兴得忘了形,拉住他手,叫道:“是啊,是啊!你是承志大哥。”骤然间想起男女有别,脸上一红,放下了手。温青见了这副情状,脸上登时如同罩了一层严霜。

温正叫了起来:“我道袁兄是谁?原来是李自成派了来卧底的!”

袁承志道:“我跟闯王曾有一面之缘,倒也不错,可说不上卧底。这位姑娘是我世交。不知两位因何交手,兄弟斗胆,替两位说和如何?”安小慧道:“承志大哥,他们既是你朋友,只要把金子交出,那就一切不提。”温青冷冷的道:“有这么容易?”

袁承志道:“兄弟,我给你引见,这位是安小慧安姑娘,我们小时在一块儿玩,已差不多十年不见啦。”温青冷冷的瞅了安小慧一眼,并不施礼,也不答话。

袁承志很感尴尬,问安小慧道:“你怎么还认得我?”安小慧道:“你眉毛上的伤疤,我怎会忘记?小时候那坏人来捉我,你拼命相救,给人家砍的,你忘记了么?”袁承志笑道:“那一天我们还用小碗小锅煮饭吃呢。”

温青更是不悦,悻悻的道:“你们说你们的……青梅竹马吧,我可要进去啦。”

袁承志忙道:“等一下,小慧,你怎么跟这位大哥打了起来?”安小慧道:“我和……和崔师兄……”袁承志抢着问:“崔师兄?是崔秋山叔叔吧?”安小慧道:“不,他是崔秋山叔叔的侄儿。我们护送闯王一笔军饷到浙东来,哪知这人真坏,半路上却来偷了去。”说着向温青一指。

承志心下恍然,原来温青所劫黄金是闯王的军饷,别说闯王对自己礼遇,师父又正全力佐他,便冲着崔秋山、安大娘、安小慧这三人的故人之情,也无论如何要设法帮他找回。何况闯王千里迢迢的送黄金到江南来,定有重大用途,说是军饷,当为供军中粮饷之用,抑或拉拢帮手,或贿赂贪官,均有正途大用,他所兴的是仁义之师,欲救民于水火之中,怎可不伸手相助?心意已决,向温青道:“兄弟,瞧在我脸上,请你把金子还了这位姑娘吧!”温青哼了一声,道:“你先见过我两位爷爷再说。”

袁承志听说两位老者是他爷爷,心想既已和他结拜,他们就是长辈,恭恭敬敬的走上前去,向着两个老者磕下头去。拿拐杖的老者道:“啊哟,不敢当,袁世兄请起。”拐杖往椅子边上一倚,双手托住他肘底,往上抬起。

袁承志突觉一股极大劲力向上托起,立时便要给他抛向空中,当下双臂下沉,运劲稳住身子,仍向两人磕足了四个头才站起身来。那老者暗暗吃惊,心想:“这少年好浑厚的内力。”哈哈一笑,说道:“听青儿说,袁世兄功夫俊得很,果然不错。”

温青道:“这位是我三爷爷。”又指着空手的老者道:“这位是我五爷爷。”说了两人名号,一个叫温方山,一个叫温方悟。袁承志心想:“这两人想来便是棋仙派五祖中的两祖。那三爷爷的武功比温正和青弟可高得多了。”于是也各叫了一声:“三爷爷!五爷爷!”两个老者齐道:“不敢当此称呼。”脸上神色颇为不愉。

袁承志暗暗有气:“我爹爹是抗清名将、辽东督师。我和你们孙儿结拜,也没辱没了他。”转头向温青道:“这位姑娘的金子,兄弟便还了她吧!”

温青愠道:“你就是这位姑娘、那位姑娘的,可一点不把人家放在心上。”袁承志道:“兄弟,咱们学武的以义气为重,这批金子既是闯王的,你取的时候不知,也就罢了。现下既知就里,若不交还,岂非对不起人?”

两个老者本不知这批黄金有如此重大的牵连,只道是哪一个富商之物,此时听安小慧、袁承志一说,也颇不安,知道闯王势大,江湖豪杰归附者众,这批黄金要是不还,来索讨的好手势必源源而至,后患无穷。温方山微微一笑,说道:“冲着袁世兄的面子,咱们就还了吧。”

温青道:“三爷爷,那不成!”袁承志道:“你本来分给我一半,那么我这一半先还了她再说。”温青道:“你自己要,连我的通统给你。谁又这样小家气,几千两金子就当宝贝了?不过是这位姑娘、那位姑娘来要,我就偏偏不给。”

安小慧走上一步,怒道:“你要怎样才肯还?划下道儿来吧!”温青对袁承志道:“你到底是帮她,还是帮我?”

袁承志踌躇半刻,道:“我谁也不帮,我只听师父的话。”温青道:“师父?你师父是谁?”袁承志道:“我师父是闯王军中的。”温青怒道:“哼,说来说去,你还是帮她。好,金子是在这里,我费心机盗来,你也得费心机盗去。三天之内,你有本事就来取去,过得三天拿不去,我可不客气了,希里哗拉,一天就花个干净。”袁承志道:“这么多黄金,你一天怎花得完?”温青愠道:“花不完,不会抛在大路上,让旁人拾去帮着花么?”

承志拉拉他衣袖,道:“兄弟,跟我来。”两人走到厅角。承志道:“昨晚你说听我话的,怎么隔不了半天就变了卦?”温青道:“你待我好,我自然听你话。”承志道:“我怎么不待你好?这批金子真的拿不得啊。”温青眼圈一红道:“你见了从前的相好,全心全意就回护着她,哪里还把人家放在心上?闯王的金子我花了怎样?大不了给他杀了,反正我一生一世没人疼。”说着又要掉下泪来。

承志见他不可理喻,很不高兴,说道:“你是我结义兄弟,她是我故人之女,我是一视同仁,不分厚薄。你怎么这个样子?”温青嗔道:“我就是恨你一视同仁,不分厚薄。哼,不必多说,你三天内来盗吧!”承志拉住他的手欲待再劝,温青手一甩,走进内堂。

袁承志见话已说僵,只得与安小慧两人告辞出去,找到一家农舍借宿,问起失金经过。原来安小慧等护送金子的共有三人,中途因事分手,致为温青所乘。

安小慧说起别来情由,说她母亲也常牵记着他。袁承志从怀中摸出一只小金丝镯,说道:“这是你妈从前给我的。你瞧,我那时的手腕只这么粗。”安小慧嗤的一笑,瞧着他手臂,问道:“承志大哥,你这些年来在干什么?”袁承志道:“天天在练武,还下下棋。”安小慧道:“怪不得你武功这么强,刚才你只把我的剑轻轻一推,我就一点劲也使不上来啦。”袁承志道:“你怎么也会华山派剑法?谁教你的?”

安小慧眼圈一红,转过头去,才道:“就是那个崔师哥教的,他也是华山派的。”袁承志忙问:“他受了伤还是怎的?你为什么难过?”安小慧道:“他受什么伤啊?他不理人家,半路上先走了。”袁承志见其中似乎牵涉儿女私情,不便再问。

等到二更时分,两人往温家奔去。袁承志轻轻跃上屋顶,只见大厅中烛光点得明晃晃地,温方山、方悟两兄弟坐在桌边喝酒。温正、温青站在一旁伺候。袁承志不知黄金藏在何处,想偷听他们说话,以便得到些线索。只听温青冷笑一声,抬起头来,向着屋顶说道:“金子就在这里!有本领来拿好了。”

安小慧一拉袁承志的衣裾,轻声道:“他已知道咱们到了。”袁承志点点头,只见温青从桌底下取出两个包裹,在桌上摊了开来,烛光下耀眼生辉,黄澄澄的全是一条条金子。温青和温正也坐了下来,把刀剑往桌上一放,喝起酒来。

袁承志心想:“他们就这般守着,除非是硬夺,否则怎能盗取?”等了半个时辰,下面四人毫无走动之意,知道今晚已无法动手,和安小慧回到住宿之处。

次日傍晚,两人又去温宅,见大厅中仍是四人看守,只是换了两个老人,看来也是五兄弟中的,其余三人多半是在暗中埋伏。

袁承志对安小慧道:“他们有高手守在隐蔽的地方,可要小心。”安小慧点点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忽然纵身下去。袁承志怕她落单,连忙跟下。只见她一路走到屋后,摸到厨房边,火折一晃,把屋旁一堆柴草点燃了。

过不多时,火光冲起。温宅中登时人声喧哗,许多庄丁提水持竿,奔来扑救。

两人抢到前厅,厅中烛光仍明,坐着的四人却已不见。安小慧大喜,叫道:“他们救火去啦!”纵身翻下屋顶,从窗中穿进厅内。承志跟了进去。

两人抢到桌旁,正要伸手去拿黄金,忽然足下一软,原来脚底竟是个翻板机关。承志暗叫不妙,陡然拔起身子,右手挽过想拉安小慧,却没拉着,他身子腾起,左掌搭上厅中石柱,随即溜下,右足踏在柱础之上。这时翻板已经合拢,把安小慧关在底下。

袁承志大惊,扑出窗外查看机关,要设法搭救。刚出窗子,一股劲风迎风扑到,当即右掌挥出,和击来的一掌相抵,两人同时用力,承志借势跃上屋顶,偷袭之人却跌下地去。但此人身手快捷,着地后便即跃上屋顶,正是温正。

承志立定身躯,游目四顾,倒抽一口凉气,只见高高矮矮、肥肥瘦瘦,屋顶上竟然站满了人。承志身入重围,不知对方心意如何,当下凝神屏气,一言不发。

人群中走出五个老人,其中温方山和温方悟是拜见过的,另外两个老人刚才曾坐在厅中看守黄金。余下一人身材魁梧,比众人都高出半个头,那人哈哈一笑,声若洪钟,说道:“我兄弟五人僻处乡间,居然有闯王手下高人惠然光降,真是三生有幸、蓬荜生辉了。哈哈,哈哈!”

承志上前打了一躬,说道:“晚辈拜见。”他因四周都是敌人,只怕磕下头去受人暗算,但礼数仍是不缺。

温青站了出来,说道:“这位是我大爷爷,那两位是我二爷爷、四爷爷。”承志一一作揖行礼,放眼下望,见火光已息,知未延烧,便宽了心。

棋仙派五祖中的大哥温方达、二哥温方义、老四温方施点点头,却不还礼,不住向他打量。温方义怒声喝道:“你小小年纪,胆子倒也不小,居然敢到我家放火。”

袁承志道:“那是晚辈一个同伴的鲁莽,晚辈十分过意不去,幸喜并未成灾。晚辈明日再来向各位磕头赔罪。”

温正的祖父温方施身形高瘦,容貌也和温正颇为相似,发话道:“磕头?磕几个头就能算了?小娃娃胆大妄为,竟到静岩温家来撒野。你师父是谁?”温氏五老虽对闯王的声势颇为忌惮,但五兄弟素来爱财,到手了的黄金决不肯就此轻易吐了出去,适才见袁承志一掌震落温正,武功了得,要先查明他的师承门派,再定对策。

袁承志道:“家师眼下在闯王军中,只求各位将闯王的金子发还,晚辈改日求家师写信前来道谢。”温方达道:“你师父是谁?”袁承志道:“他老人家素来少在江湖上行走,晚辈不敢提他名字。”温方达哼了一声,道:“你不说,难道就瞒得过我们?南扬,跟这小子过过招。”心想只消一动上手,非叫你立现原形不可。

人群中一人应声而出。这人四十多岁年纪,腮上一丛虬髯,是温方义的第二个儿子,在棋仙派第二辈中可说是一流好手。他纵身上来,劈面便是一拳。袁承志侧头让过,温南扬左手拳跟着打到,拳劲颇为凌厉。

袁承志心下盘算:“这许多人聚在这里,一个个打下去,何时方能了结?如不速战,只怕难以脱身。小慧又不知怎么了。”等他左拳打到,右掌突然飞出,在他左拳上轻挡,五指抓拢,已拿住他拳头,顺势后扯。温南扬收势不住,踉踉跄跄的向前跌去,脚下踏碎了一大片瓦片,如不是他五叔温方悟伸手拉住,已跌下房去,登时羞得满脸通红,回身扑来。

承志站着不动,待他扑到,转身后仰,左脚轻勾,温南扬又向前俯跌。承志左足方勾,右掌同时伸出,料到他要俯跌,已一把抓住他后心提起。温南扬身子刚要撞到瓦面,骤然为人提起,哪里还敢交手,狠狠望了承志一眼,退了下去。

温方义喝道:“这小子倒果然还有两下子,老夫来会会高人的弟子。”双掌一错,就要上前。温青突然纵到他身旁,俯耳说道:“二爷爷,他跟我结拜了,你老人家可别伤他。”温方义骂了一声:“小鬼头儿!”温青拉住他的手,说道:“二爷爷你答允了?”温方义道:“走着瞧!”右手力甩,温青立足不稳,不由自主的退出数步。

温方义稳稳实实的踏上两步,说道:“你发招!”承志拱手道:“晚辈不敢。”温方义道:“你不肯说师父名字,你发三招,瞧我知不知道?”承志见他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心中也道:“你走着瞧。”说道:“那么晚辈放肆了,晚辈功夫有限,尚请手下留情。”温方义喝道:“快动手,谁跟你啰里啰唆?温老二手下向来不留情!”

承志深深一揖,衣袖刚抵瓦面,手一抖,袖子突然从横里甩起,呼的一声,向温方义头上击去,劲道着实凌厉。温方义低头避过,伸手来抓袖子,却见他轻飘飘的纵起,左袖兜了个圈子,右袖蓦地从左袖圈中直冲出来,径扑面门,来势奇急。温方义避让不及,当即后仰避开。承志不让他有余裕还手,忽然回身,背向对方。

温方义一呆,只道他要逃跑,右掌刚要发出,忽觉一阵劲风袭到,但见他双袖反手从下向上,犹如两条长蛇般向自己腋下钻来,这一招大出意料之外,忙伸双手想抓,不料袖子已拂到他腰上,啪啪两声,竟尔打中,只感到一阵发麻,对手已借势窜出。

袁承志回过身来,笑吟吟的站住。温青见他身手如此巧妙,一个“好”字险些脱口而出,忙伸手按住了嘴,跟着伸了伸舌头。温方达等四兄弟面面相觑,都觉大奇。

温方义老脸涨得通红,须眉俱张,突然发掌击出。月光下承志见他头上冒出腾腾热气,脚步似乎迟钝蹒跚,其实稳实异常,不敢再行戏弄,矮身避开两招,卷起衣袖,见招拆招,凝神接战,他生怕给对方叫破自己门派,使的是江湖上最寻常的五行拳。这路拳法几乎凡是学武之人谁都练过,温氏五祖自然难以从他招式中猜测他的师承门户。

温方义虽然出手不快,但拳掌发出,挟有极大劲风,拆得八九招,承志忽觉对方掌风中微有热气,向他手掌看去,心头微震,但见他掌心殷红如血,惨淡月光映照之下,更觉可怖,心想,这人练的是朱砂掌,听师父说,这门掌力着实了得,可别让他打中了。于是拳式生变,招数仍然平庸,劲力却不住增强。

酣斗中温方义突觉右腕一疼,疾忙跳开,低头看时,腕上一道红印肿起,原来已给对方手指划过,但显是手下留情。温方义心头虽怒,可是也不便再缠斗下去了。

温方山上前一步,说道:“这位袁兄弟年纪轻轻,拳脚甚是了得,可不容易得很了。老夫领教领教你兵刃上的功夫。”承志道:“晚辈不敢身携兵器来到宝庄。”温方山哈哈一笑,说道:“你礼数倒也周全,这也算艺高人胆大了。好吧,咱们到练武厅去!”手一招,跃下地来。众人纷纷跳下。承志只得随着众人进屋。

温青走到他身边,低声说道:“拐杖里有暗器。”承志正待接嘴,温青已转身对温正道:“黑不溜秋的广东蛮子怎么样?现下可服了吧?”温正道:“二爷爷是宠着你,才不跟他当真,有什么希奇?”温青冷笑一声,不再理他。

众人走进练武厅,承志见是一座三开间的大厅,打通了成为一个大场子。家丁进来点起数十枝巨烛,照得明如白昼。温家男女大都均会武艺,听得三老太爷要和前日来的客人比武,都拥到厅上来观看,连小孩子也出来了。

最后有个中年美妇和小菊一齐出来。温青抢过去叫了一声:“妈!”那美妇满脸愁容,白了温青一眼,显得甚是不快。

温方山指着四周的刀枪架子,说道:“你使什么兵刃,自己挑吧!”

袁承志寻思:今日之事眼见已不能善罢,可是又不能伤了结义兄弟的尊长,刚下山来就遇上这个难题,可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温青见他皱眉不语,只道他心中害怕,说道:“我这位三爷爷最疼爱小辈的,决不能伤你。”这话一半也是说给温方山听的,要他不便痛下杀手。她母亲道:“青青,别多话!”温方山望了温青一眼,说道:“那也得瞧各人的造化罢。袁世兄,你使什么兵刃?”

承志眼观四方,见一个六七岁男孩站在一旁,手中拿着一柄玩具木剑,漆得花花绿绿地,剑长只有寻常长剑的一半。他心念微动,走过去说道:“小兄弟,你这把剑借给我用一下,好不好?”那小孩笑嘻嘻的将剑递了给他。承志接了过来,对温方山道:“晚辈不敢与老前辈动真刀真枪,就以这把木剑讨教几招。”这几句话说来似乎谦逊,实则是竟没把对方放在眼里。他想对方人多,不断缠斗下去,不知何时方决,安小慧又已遭困,须得显示上乘武功,将对方尽快尽数慑服,方能取金救人,既免稽迟生变,又不伤了对温青的金兰义气。适才他在屋顶跟温方义动手,于对方武功修为已了然于胸,倘若温氏五老的武功均在伯仲之间,那么以木剑迎敌,也不算是犯险托大。

温方山听了这话,气得手足发抖,仰天打个哈哈,说道:“老夫行走江湖数十年,如此小觑老夫这柄龙头钢杖的,嘿嘿,今日倒还是初会。好吧,你有本事,用这木剑来削断我的钢杖吧。”话刚说完,拐杖横转,呼的一声,朝承志腰中横扫而来。

风势劲急,承志的身子似乎给钢杖带将起来,温青“呀”了一声,却见他身未落地,木剑剑尖已直指对方面门。温方山钢杖倒转,杖头向他后心要穴点到。

袁承志心想:“原来这拐杖还可用来点穴,青弟又说杖中有暗器,须得小心。”身子略侧,拐杖点空,木剑一招“沾地飞絮”,贴着拐杖直削下去,去势快极。

温方山瞧他剑势,知道虽是木剑,给削上了手指也要受伤,危急中右手松指,拐杖落下,刚要碰到地面,左手快如闪电,伸下去抓着杖尾,蓦地一抖,一柄数十斤的钢杖昂头挺起,反击对方。承志见他眼明手快,变招迅捷,也自佩服。

两人越斗越紧,温方山的钢杖使得呼呼风响,有时一杖击空,打在地下,砖头登时粉碎,声势着实惊人。承志在杖缝中穿来插去,木剑轻灵,招招不离敌人要害。

转瞬拆了七八十招,温方山焦躁起来,心想自己这柄龙头钢杖威震江南,纵横无敌,今日却让这后生小辈以一件玩物打成平手,一生威名,岂非断送?杖法突变,横扫直砸,将敌人全身裹住。

旁观众人只觉杖风愈来愈大,慢慢退后,都把背脊靠住厅壁,以防给钢杖带到,烛影下只见钢杖舞成一个亮晃晃的大圈。

温方山的武功,比之那游龙帮帮主荣彩可高得多了。承志艺成下山,此时方始真正遇到武功高强的对手,只是不愿使动华山派正宗剑法,以免给温氏五老认出了自己门派,而对方钢杖极具威势,欺不近身去,手中木剑又不能与他钢杖相碰,心想非出绝招,不易取胜,忽地身法稍滞,顿了一顿。

温方山大喜,横杖扫来。承志左手运起“混元功”,硬生生一把抓住杖头,运力下拗,右手木剑直进,嗤的一声,温方山肩头衣服已然刺破,这还是他存心相让,否则一剑刺在胸口,虽是木剑,但内劲凌厉,却也是穿胸开膛之祸。

温方山大惊,虎口剧痛,钢杖已给夹手夺过。

承志心想他是温青的亲外公,不能令他难堪,当下立即收回木剑,左手前送,已将钢杖交还在他手中。这只一瞬间之事,武功稍差的人浑没看出钢杖忽夺忽还,已转了一次手,料想令他如此下台,十分顾全了他老人家的颜面。

哪知温方山跟着便横杖打出。承志心想:“已经输了招,怎么如此不讲理,全没武林中高人的身分?”当即向左避开,突然嗤嗤嗤三声,杖头龙口中飞出三枚钢钉,分向上中下三路打到。杖头和他身子相距不过一尺,暗器突发,哪里避让得掉?

温青不由得“呀”的一声叫了出来,眼见情势危急,脸色大变。

却见承志木剑回转,啪啪啪三声,将三枚钢钉都打在地下。这招华山剑法,有个名目叫作“孔雀开屏”,取义于孔雀开屏,顾尾自怜。这招剑柄在外,剑尖向己,专在紧急关头挡格敌人兵器。袁承志打落暗器,木剑反撩,横过来在钢杖的龙头上按落。木剑虽轻,这一按却按在杖腰的全不当力处,正深得武学中“四两拨千斤”的要旨。

温方山只觉一股劲力将钢杖向下捺落,忙运力反挺,却已慢了一步,杖头落地。承志恼他以阴毒手法发射钢钉,左足蹬处,踏上杖头。温方山用力回扯,竟没扯起。承志松足向后纵开。温方山收回钢杖,只见厅上青砖深深凹下了半个龙头,须牙宛然,竟是杖上龙头给对手蹬入砖中留下的印痕。四周众人见了,尽皆骇然。

温方山脸色大变,双手将钢杖猛力往屋顶上掷去,只听得忽啦一声巨响,钢杖穿破屋顶,飞了出去。

他纵声大叫:“这家伙输给你的木剑,还要它干么?”

袁承志见这老头子怒气勃勃,呼呼喘气,将一丛胡子都吹得飞了起来,心中暗笑:“是你输了给我,可不是钢杖输了给木剑!”

屋顶砖瓦泥尘纷落之中,温方施纵身而出,说道:“年轻人打暗器的功夫还不坏,来接接我的飞刀怎样?”随手解下腰中皮套,负在身上。

袁承志见他皮套中插着二十四柄明晃晃的飞刀,刃长尺许,心想大凡暗器,均是乘人不备,卒然施发,袖箭藏在袖中,金镖、铁莲子之属藏在衣囊,他的飞刀却明摆在身上当眼之处,料想必有过人之长,知道这时谦逊退让也已无用,点了点头,说道:“老前辈手下容情!”将木剑还给小孩,转过身来。

温家众人知道四老爷的飞刀势头劲急,捷如电闪,倏然便至。这少年如全数接住,倒也罢了,要是他闪避退让,飞刀不生眼睛,那可谁也受不住他一刀。当下除了四老之外,余人纷纷走出厅去,挨在门边观看。

温方施叫道:“看刀!”手一扬,寒光闪处,一刀呜呜飞出。原来他的飞刀刀柄凿空,在空中急飞而过之时,风穿空洞,发出呜呜之声,如吹唢呐,声音凄厉。刀发高音,似是先给敌人警告,显得光明磊落,其实也是威慑恐吓,扰人心神。

袁承志见飞刀威猛,与一般暗器以轻灵或阴毒见胜者迥异,心想:“我如用手接刀,不显功夫,难挫他骄气,总要令他们输得心悦诚服,才能叫他们放出小慧,交还黄金。”在怀中摸出两枚铜钱,左手一枚,右手一枚,分向飞刀打去。左手一枚先到,铮的一响,飞刀登时无声,原来铜钱已把镂空的刀柄打扁。右手一枚铜钱再飞过去,与飞刀一撞,同时跌落。那飞刀重逾半斤,铜钱又轻又小,然而两者相撞之后,居然齐堕,显见他的手劲力道,比温方施高出何止数倍。

温方施登时变色,两刀同时发出。袁承志也照样发出四枚铜钱,先将双刀声音打哑,跟着击落。

温方施哼了一声道:“好本事!好功夫!”口中说着,手上丝毫不缓,六把飞刀一连串的掷出。他这时已知势难击中对方,故意将六柄飞刀四散掷出,心想:“难道你还能一一把我飞刀打落?”却听得呜铮、呜铮接连六响,六柄飞刀竟又给十二枚铜钱打哑碰跌。承志当日在华山绝顶,不知和木桑道人下了多少盘棋,打了多少千变万化之劫,再加上无数晨夕的苦练,才学会这手世上罕见的“满天花雨”暗器功夫。木桑若是在旁,说不定还要指摘他手法未纯,但温家诸人却尽皆心惊。

温方施大喝一声:“好!”双手齐施,六柄飞刀同时向对方要害处掷出,六刀刚出手,又是六刀齐飞,这是他平生绝技,功夫再好的人躲开了前面六刀,决难躲开后面跟上的六刀。十二柄飞刀呜呜声响,四面八方的齐向袁承志飞去。

温方达眼见袁承志武功卓绝,必是高人弟子,突见四弟使出最厉害的刀法,心下暗惊,叫道:“四弟,别伤他性命……”话声未毕,只见袁承志双手在空中一阵乱抓,随抓随掷,十二柄飞刀先后抓在手中,一抓入手,便向兵器架连续掷出。

刀枪架上本来明晃晃的插满了刀枪矛戟,但见白光闪烁中,枪头矛梢,尽皆折断,原来都给他用十二把飞刀斩断了。飞刀余势不衰,插入了墙壁。

突然之间,五老一齐站起,圈在他身周,目露凶光,同时喝道:“你是金蛇奸贼派来的吗?”

袁承志空中抓刀的手法,确是得自《金蛇秘笈》,蓦见五老神态凶恶,便似要同时扑上来咬噬一般,不禁惊慌,正要回答,一瞥之下,忽见厅外三个人走过,其中一人正是安小慧,给两名大汉绑缚了押着,当是刚从翻板下面的地窖给擒了上来。他心急救人,冲出厅去。温方达与温方义各抽兵刃,随后追到。

袁承志不顾追敌,直向安小慧冲去。两名大汉刀剑齐扬,搂头砍下。只听得当当两声,两名大汉手中的刀剑脱手飞出。这两人一呆,见砸去他们兵刃的竟是大老爷和二老爷,吓了一跳。温方达与温方义骂了声:“脓包!”抢上追赶。

原来承志身手快极,不架敌刃,飕的一下,竟从刀剑下钻过。那两名大汉兵刃砍下来时,温氏二老恰好赶到,一刀一剑,便同时向大老爷、二老爷的头上招呼。

袁承志双手分扯,扯断了缚住安小慧手上的绳索。安小慧大喜,连叫:“承志大哥!”这时那两人的刀剑正从空中落下,承志甩出断绳,缠住长剑,扯了回来,对安小慧道:“接着!”绳子松开,那剑剑柄在前,倒转着向她飞去。安小慧伸手接住。

这当儿当真是说时迟,那时快,长剑刚掷出,温方达两柄短戟已向承志胸前搠到。却听得“啊!哼!”两声叫喊,原来那两名大汉挡在路口,温方义嫌他们碍手碍脚,一个扫堂腿踢开了。

袁承志脚步不动,上身后缩,陡然退开两尺。温方达双戟递空,正要再戳,劲未使出,倏觉双戟自行向前,烛光映射下,只见对方手中一截断绳已缠住双戟,向前拉扯。

温方达借力打力,双戟乘势戳了过去,戟头锋锐,闪闪生光。袁承志侧过身子,用力一扯断绳,随即突然松手。温方达出其不意,收势不及,向前踉跄了两步,看袁承志时,已拉了安小慧抢进练武厅内。

温方达本已冲冲大怒,这时更加满脸杀气,双手力崩,已将戟上短绳崩断,纵进厅来。温家众人也都回到厅内,站在五老身后。

温方达双戟归于左手,右手指着袁承志,恶狠狠的喝道:“那金蛇奸贼在哪里?快说。”

袁承志道:“老前辈有话好说,不必动怒。”

温方义怒道:“金蛇郎君夏雪宜是你什么人?他在什么地方?你是他派来的么?”

袁承志道:“我从没见过金蛇郎君的面,他怎会派我来?”温方山道:“这话当真?”袁承志道:“我干么骗你?晚辈在衢江之中,无意跟这位温兄弟相遇,承他瞧得起,结交为友,这跟金蛇银蛇有甚干系?”

五老面色稍和,但仍心存疑窦。温方达道:“你不把金蛇奸贼藏身之所说出来,今日莫想离开静岩。”

袁承志心想:“凭你们这点功夫想扣留我,只怕不能。”听他们口口声声的把金蛇郎君叫作“金蛇奸贼”,更是说不出的气恼,在他内心,金蛇郎君已如半个师父,隐隐与木桑道人相似,但神色间神情仍然恭谨,说道:“晚辈与金蛇郎君无亲无故,连面也没会过。不过他在哪里,我倒也知道,就只怕这里没一个敢去见他。”

温氏五老怒火上冲,纷纷叫道:“谁说不敢?”“这十多年来,我们哪一天不在找他!”“这奸贼早已是废人一个,又有谁怕他了!”“他在哪里?”“快说,快说!”

袁承志淡淡一笑,道:“你们真的要去见他?”温方达踏上一步,道:“不错。”袁承志笑道:“见他有什么好?”温方达怒道:“小朋友,谁跟你开玩笑?快给我说出来!”袁承志道:“各位身子壮健,总还得再隔好多年,才能跟他会面。他已经过世啦!”

此言一出,各人尽皆愕然。只听得温青急叫:“妈妈,妈妈,你怎么了?”

袁承志回过头来,见那中年美妇已晕倒在温青怀中,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毫无血色。

温方山脸色大变,连骂:“冤孽!”温方义对温青道:“青青,快把你妈扶进去,别丢丑啦,让人家笑话。”温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说道:“丢什么丑?妈妈听到爸爸死了,自然要伤心。”

袁承志大吃一惊:“他妈妈是金蛇郎君的妻子?温青是他儿子?”

温方义听得温青出言冲撞,更在外人之前吐露了温门这件奇耻大辱,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对温方山道:“三弟,你再宠这娃娃,我可要管了。”温方山向温青斥道:“谁是你爸爸?小孩子胡言乱语。还不快进去!”

温青扶着母亲,慢慢入内。那美妇悠悠醒转,低声道:“你请袁相公明晚来见我,我有话问他。”温青点头,回头对承志道:“还有一天,明晚你再来盗吧。你就是帮着人家。你,你……发的誓都是骗人的!”向安小慧恨恨的瞪了一眼,扶着母亲进内。

袁承志对安小慧道:“走吧!”两人向外走出。温方悟站在门口,双手分拦,厉声说道:“慢走,还有话问你。”袁承志拱手道:“今日已晚,明日晚辈再来奉访。”温方悟道:“那金蛇奸贼死在什么地方?他死时有谁见到了?”

袁承志想起那晚张春九刺死他秃头师弟的惨状,心想:“你们棋仙派好不奸诈凶险,那晚在华山之上,我便险些死在你们手中,又何必跟你们说真话?何况你们觊觎金蛇郎君的遗物,我更不能说。”便道:“我也是辗转听朋友说起的,金蛇郎君是死在广东海外的一个荒岛之上。”说到这里,童心忽起,说道:“贵派有一个瘦子,叫作张春九,还有一个秃头,是不是?金蛇郎君的下落,他师兄弟俩知道得清清楚楚。只消叫他二人来一问,就什么都明白了,用不着来问我。”

温氏五老面面相觑,透着十分诧异。温方义道:“张春九和汪秃头?这两个家伙不知死到哪里去了,他妈的,回来不剥他们的皮!”

袁承志心道:“你们到广东海外几千个荒岛上去细细的找吧!要不然,亲自去问张春九和那秃头也好。”向众人抱拳道:“晚辈失陪。”

温方悟道:“忙什么?”他定要问个清楚,伸臂拦住。袁承志伸掌轻轻向他手臂推去。温方悟手腕勾转,要施展擒拿手法拿他手腕。哪知袁承志不想再和人动手,这一招其实是虚招,对方手一动,左方露出空隙,他拉住安小慧的手,呼的一声,恰好从空隙中穿了出去,连温方悟的衣服也没碰到。

温方悟大怒,右手在腰间一抖,已解下一条牛皮软鞭,挥鞭向他后心打到。武林中的软鞭有的以精钢所铸,考究的更以金丝绕成,但温方悟内功精湛,所用兵刃就只平平常常的一条皮鞭。皮鞭又韧又软,在他手里使开来如臂使指,内劲到处,比之五金软鞭有过之而无不及。

袁承志听得背后风声,拉着安小慧向前直窜,皮鞭落空,听得呼的一声,劲道凌厉,知是一件厉害的软兵器,他头也不回,向墙头纵去。

温方悟在这条软鞭上下过数十年的功夫,给他这么轻易避开,岂肯就此罢手?右手挥出,圈出一个鞭花,向安小慧脚上卷来。这一下避实就虚,知道这少女功力不高,这一招定然躲不开,如把她拉了下来,等于是截住了袁承志。

承志听得风声,左手撩出,带住鞭梢,混元功乘势运起,上跃之势竟尔不停,左手使劲,将温方悟提起。温家众人见到,无不大骇。

温方施要救五弟,右手急扬,两柄飞刀呜呜发声,向承志后心飞去。

承志左手松开皮鞭鞭梢,拉着安小慧向墙外跃出,听得飞刀之声,竟不回头,右手分别在两柄飞刀刀背上轻挡,飞刀立时倒转。

温方悟脚刚落地,两柄飞刀已当头射落。他不及起身,抖起皮鞭,想打开飞刀,哪知皮鞭忽然寸寸断裂,原来刚才承志在半空中提起温方悟,实已使上了混元功的上乘内劲,否则他在半空中无从借力,如何提得起一个一百几十斤的大汉?这混元劲传到皮鞭之上,竟将鞭子扯断了。温方悟大惊,一个“懒驴打滚”,滚了开去,但一柄飞刀已把他衣襟刺破。他站起来时一身冷汗,半晌说不出话来。

温方达不住摇头。五老均暗暗纳罕。温方义道:“这小子不过二十岁左右,就算在娘胎里起始练武,也不过廿年功力,怎地手下竟如此了得!”温方山道:“金蛇奸贼这般厉害,也栽在咱们手里。这小子明晚再来,咱们好好对付他。”

袁承志和安小慧回到借宿的农家。安小慧把这位承志大哥满口称赞,佩服得了不得,说道:“崔师哥老是夸他师父怎么了不起,我看他师父一定及不上你。”袁承志道:“崔师哥叫什么名字?他师父是哪一位?”安小慧道:“他叫崔希敏,外号叫什么伏虎金刚。他师父是华山派穆老祖师的徒弟,外号叫‘铜笔铁算盘’。我听了这外号就忍不住好笑,也从来没问崔师哥他师父叫什么名字。”

袁承志点点头,心想:“原来是黄真大师哥的徒弟,他还得叫我声师叔呢。”也不与她说穿,两人各自安寝。

次日晚上,袁承志叫安小慧在农家等他,不要同去。安小慧知道自己功夫太差,只有碍手碍脚,帮不上忙,反要他分心照顾,虽不大愿意,还是答应了。

袁承志等到二更天时,又到温家,只见到处黑沉沉的灯烛无光,正要飞身入内,忽听得远处轻轻传来三声箫声,那洞箫一吹即停,过了片刻,又是三声。袁承志心念微动,知是温青以箫相呼,心想温氏五老虽极凶恶,温青却对自己尚有结义之情,最好能劝得他交还黄金,不必动手,于是循着箫声,往玫瑰山坡上奔去。

到得山坡,远远望去,见亭中坐着两人,月光下只见云鬓雾鬟,两个都是女子,当即停了脚步,心想:“青弟不在这里!”只见一个女子举起洞箫吹奏,听那曲调,便是温青那天吹过的音调凄凉的曲子,忍不住走近几步,想看清楚是谁。

手持洞箫的女子出亭相迎,低低叫了声:“大哥!”袁承志大吃一惊,月色如水,照见一张俏丽面庞,竟便是温青。他登时呆了,隔了半晌,才道:“你……你……”

温青浅浅一笑,说道:“小妹其实是女子,一直瞒着大哥,还请勿怪!”说着深深弯腰万福。袁承志还了一揖,以前许多疑虑之处,豁然顿解,心想:“我一直怪她脂粉气太重,又过于小性儿,没丈夫气概,原来竟是个女子。唉,我竟莫名其妙的跟个姑娘拜了把子,当真胡涂,这可从哪里说起?”

温青道:“我叫温青青,上次对你说时少了一个青字。”说着抿嘴一笑,又道:“其实呢,我该叫夏青青才是。”

袁承志见她改穿女装,秀眉凤目,玉颊樱唇,竟是一个绝色的美貌佳人,心中暗骂自己胡涂,这么一个美人谁都看得出来,自己竟会如此老实,给她瞒了这许多天。他一生之中,除了婴儿之时,只在少年时和安大娘与安小慧同处过数日,此后十多年在华山绝顶练武,从未见过女子。后来在闯王军中见到李岩之妻红娘子,这位女侠豪迈爽朗,与男子无异。因此于男女之别,他实是浑浑噩噩,认不出温青青女扮男装。

温青青道:“我妈在这里,她有话要问你。”袁承志走进亭去,作揖行礼,叫道:“伯母,小侄袁承志拜见。”那中年美妇站起身来回礼,连说:“不敢当。”

袁承志见她双目红肿,脸色憔悴,知她伤心难受,默默无言的坐了下来,寻思:“听青青说,她母亲是给人强奸才生下她来,那人自是金蛇郎君了。五老对金蛇郎君深恶痛绝,青青提一声爸爸,就给她二爷爷喝斥怒骂。可是她妈妈听得金蛇郎君逝世,立即晕倒,伤心成这个样子,对他显然情意很深,其中只怕另有别情。”

青青的母亲呆了一阵,低声问道:“他……他是真的死了?袁相公可亲眼见到么?”袁承志点点头。她又道:“袁相公对我青青很好,我是知道的。我决不像我爹爹与叔伯们那样,当你是仇人,请……请你把他死时的情形见告。是谁害死他的?他……他死得很苦吗?”说到这里,声音发颤,泪珠扑簌簌的流了下来。

袁承志对金蛇郎君的心情,实在自己也不大明白,听师父与木桑道人说,这人脾气古怪,工于心计,为人介于正邪之间。他安排铁盒弩箭、秘笈剧毒,用心险狠,实非正人端士。可是自从研习《金蛇秘笈》中的武功之后,对这位绝世的奇才不禁暗暗钦佩,在内心深处,不自觉的已把他当作了半位师父。昨晚听到温氏五老怒斥金蛇郎君为“奸贼”,心中说不出的愤怒,事后想及,也觉奇怪。这时听青青之母问起,便道:“金蛇郎君我没见过面,不过说起来,这位前辈和我实有师徒之分,我许多武功是从他那里学的。这位前辈死后的情形,恕我不便对伯母说,只怕有坏人要去发掘他骸骨。”

青青之母身子一晃,向后便倒。青青连忙抱住,叫道:“妈妈,你别伤心。”

过了一会,青青之母悠悠醒来,哭道:“我苦苦等了十八年,只盼他来接我们娘儿离开这地方,哪知他竟一个人先去了。青青连她爸爸一面也见不着。”

袁承志道:“伯母不必难过。夏老前辈现今安安稳稳的长眠地下。他的骸骨小侄已经好好安葬了。”又道:“夏前辈死时身子端坐,逝世之前又作了各种安排,显非仓卒之间给人害死。”

青青之母说道:“原来是袁相公葬的,大恩大德,真不知怎样报答才好。”说着站起来施了一礼,又道:“青青,快给袁大哥磕头。”青青拜倒在地,袁承志忙也跪下还礼。青青之母道:“不知他可有什么遗书给我们?”

袁承志想起秘笈封面夹层中的地图和图上字样:“得宝之人,务请赴浙江衢州静岩,寻访温仪,赠以黄金十万两。”当时看了这张“重宝之图”,因无贪图之念,随手在行囊中一塞,此后没再留意,曾想金蛇郎君以旷世武功,绝顶聪明,竟至丧身荒山,险些骸骨无人收殓,只怕还是受了这重宝之害。天下奇珍异宝,无不足以招致大祸,这话师父常常提起,因此对这张遗图颇有些厌憎之感,这时经青青之母一问,这才记起,说道:“小侄无礼,斗胆请问,伯母的闺字,可是一个‘仪’字?”

青青之母一惊,说道:“不错,你怎知道?”随即道:“那定是他……他……遗书上写着的了,袁相公可……可有带着?”神情中充满盼望和焦虑。

袁承志正要回答,突然右足一顿,从亭子栏干上斜刺跃出。温仪母女吃了一惊,只听有人“啊哟”一声,袁承志已伸手从玫瑰丛中抓了一个男子出来,走回亭子。那人已给他点中穴道,手足软软垂下,动弹不得。

青青叫道:“是七伯伯。”温仪叹了口气,道:“袁相公,请你放了他吧。温家门中,没一个当我们母女是亲人。”袁承志伸手在那人身上拍捏几下,解开了他穴道。原来那人是昨晚与他交过手的温南扬。他是温方义的儿子,在众兄弟中排行第七。

温青青怒道:“七伯伯,我们在这里说话,你怎么来偷听?也没点长辈样子。”

温南扬一听大怒,便欲发作,但刚才给袁承志擒住时全无抗御之能,昨晚又在他手底吃过苦头,恨恨的瞪了三人一眼,转头就走,走出亭子数步,恶狠狠的道:“不要脸的女人,自己偷汉子不算,还教女儿也偷汉子。”

温仪一阵气苦,两行珠泪挂了下来。青青哪里忍得他如此辱骂,追出去喝道:“喂,七伯伯,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什么?”

温南扬转身骂道:“你这贱丫头要反了吗?是爷爷们叫我来的,你敢怎样?”

温青青骂道:“你要教训我,大大方方的当面说便是,干么来偷听我们说话?”温南扬冷笑道:“我们?也不知是哪里钻出来的野男人,居然一起称起我们来啦。温家十八代祖宗的脸,都给你们丢干净了!”青青气得胀红了脸,转头道:“妈,你听他说这种话。”

温仪低声道:“七哥,请你过来,我有话说。”温南扬略一沉吟,大踏步走进亭子站定,和袁承志相距甚远,防他突然出手。

温仪道:“我们娘儿身遭不幸,蒙五位爷爷和各位兄弟照顾,在温家又耽了十多年。那姓夏的事,我从来没跟青青说过,现下既然他已不在人世,也就不必再行隐瞒。这件事七哥头尾知道得很清楚,请你对袁相公与青青说一说吧。”

温南扬怫然道:“我干么要说?你的事你自己说好啦,只要你不怕丑。”温仪轻轻叹了口气,幽幽的道:“好吧,我只道他救过你性命,你还会有一些儿感激之心,哪知温家的人,全是那么忘……忘……唉!”温南扬怒道:“他救过我性命,那不错。可是他为什么要救我?好,我痛痛快快说出来,免得你自己说时,不知如何胡言乱语,尽说些谎话。”青青怒道:“我妈妈怎会说谎?”温仪拉了她一把,道:“让七伯伯说。”

温南扬坐了下来,说道:“姓袁的,青青,我怎样识得那金蛇奸贼,现今原原本本的跟你们说,也好让你们知道,那奸贼的用心如何险毒。”青青道:“你说他坏话我不听。”说着双手掩住耳朵。

温仪道:“青青,你听好啦。你过世的爸爸虽不能说是好人,可是比温家全家的好处还多上百倍。”温南扬冷笑道:“你忘了自己也姓温。”

温仪抬头远望天边,轻声道:“我……我……早已不姓温了。”

元芳,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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