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剑

《碧血剑》是金庸先生第二部小说,作于一九五六年。《碧血剑》描写了一代抗清名将袁崇焕之子袁承志尽得神剑仙猿和金蛇郎君真传,成为武林盟主的故事。他身负国恨家仇,行走江湖。此时的大明王朝内忧外患,民不聊生。秉承父亲遗志的少侠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力抗满清铁骑,义助闯王大军。然空有一身绝世武功却不能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满腔悲愤的他将何去何从?
第十七回 青衿心上意 彩笔画中人

袁承志从铁箱中挑出不少特异贵重的珍宝,包了一大包,命罗立如负在背上。

三人一早来到宫门。袁承志将暗语一说,守门的禁军侍卫早得到曹太监嘱咐,当即分人引了进去。来到一座殿前,禁军侍卫退出,另有小太监接引入内,一路连换了三名太监。袁承志默记道路,心想这曹太监也真工于心计,生怕密谋败露,连带路人也不断掉换。最后沿着御花园右侧小路,弯弯曲曲走了一阵,来到一座小屋子前。小太监请三人入内,端上清茶点心。约莫等了一个多时辰,曹太监始终不来,三人也不说话,坐着枯候。直到午间,才进来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太监,向袁承志问了几句暗语。袁承志照着洪胜海所言答了,那太监点头而出。

又过了好一会,那太监引了一名肥肥白白的中年太监入来。袁承志见他身穿锦绣,气派极大,心想这多半是宫中除了皇帝之外、第一有权有势的司礼太监曹化淳了,果然那先前进来的太监说道:“这位是曹公公。”袁承志和罗立如、焦宛儿三人跪下磕头。曹化淳笑道:“别多礼啦,请坐,睿王爷安好?”袁承志道:“王爷福体安好。王爷命小人问公公好。”曹化淳呵呵笑道:“我这几根老骨头,却也多承王爷惦记。洪老哥远道而来,不知王爷有什么嘱咐。”袁承志道:“王爷要请问公公,大事筹划得怎样了?”

曹化淳叹道:“我们皇上的性子,真是固执得要命。我进言了好几次,皇上总说借兵灭寇,后患太多,只求两国议和罢兵,等大明灭了流寇,重重酬谢睿王爷。”

袁承志不知多尔衮与曹化淳有何密谋。洪胜海在多尔衮属下地位甚低,不能预闻机密,只不过是传递消息的信使而已。洪胜海不知,袁承志自然也不知了。这时听了曹化淳之言,不由得心里怦怦乱跳,耳中只是响着“借兵灭寇”四字,心想:“皇帝不肯借兵,满洲人却心急要借,显是不怀好意了。”他虽镇静,但这个大消息突如其来,不免脸有异状。

曹化淳会错了意,还道他因此事不成,心下不满,忙道:“兄弟,你别急,一计不成,二计又生呀!”袁承志道:“是,是。曹公公足智多谋,我们王爷赞不绝口,常说有曹公公在宫中主持,何愁大事不成。”曹化淳笑而不言。

袁承志道:“王爷有几件薄礼,命小人带来,请公公笑纳。”说着向罗立如一指。焦宛儿接下他背着的包裹,放在桌上,解了开来。

包裹一解开,登时珠光宝气,满室生辉。曹化淳久在大内,珍异宝物不知见过多少,寻常珠宝还真不在他眼里,但这股宝气迥然有异,走近看时,不觉惊得呆了。原来包袱中珍宝无数,单是一串一百颗大珠串成的朝珠,颗颗精圆,便已世所罕见。另有一对翡翠狮子,前脚盘弄着一个火红的红宝石圆球,这般晶莹碧绿的成块大的翡翠固然从未见过,而红宝石之瑰丽灿烂,更是难得。曹化淳看一件,赞一件,转身对袁承志道:“王爷怎么赏了我这许多好东西?”

袁承志要探听他的图谋,接口道:“王爷也知皇上精明,借兵灭寇之事很不好办,那务必仰仗公公的大力。”曹化淳给他这样一捧,甚是得意,笑吟吟的一挥手,对罗立如和焦宛儿道:“你们到外面休息去吧。”袁承志向二人点点头,便有小太监来陪了出去。曹化淳亲自关上了门,握住袁承志的手,低声道:“你可知王爷出兵,有什么条款?”

袁承志心想:“那晚李岩大哥说到处事应变之道,曾说要骗出旁人的机密,须得先说些机密给他听。我信口胡诌些便了。”说道:“公公是自己人,跟您老人家当然要说,不过这事机密之至,除了王爷,连小人在内,也不过两三人知道。”他向来坦率,殊乏机变,心念急转,想不出什么有关满清的邦国大事,只好随口说些自己的事。

曹化淳眼睛一亮。袁承志挨近身去说道:“小人心想,王爷虽然瞧得起小人,但总是番邦外国,要是曹公公恩加栽培,使小人得以光宗耀祖……”曹化淳心中了然,知他要讨官职,呵呵笑道:“洪老弟要功名富贵,那包在老夫身上。”袁承志心想:“要装假就假到底。”忙跪下去磕头道谢。曹化淳笑道:“事成之后,委你一个副将如何?包你派在油水丰足的地方。”袁承志满脸喜色,忙又道谢,道:“公公大恩大德,小人什么事也不能再瞒公公。王爷的意思是……”左右一张,悄声道:“公公可千万不能泄露,否则小人性命难保。”曹化淳道:“你放心,我怎会说出去?”

袁承志心想:“我不妨漫天讨价,答不答应在他。”低声道:“大清兵进关之后,闯贼是一定可以荡平的。王爷的意思,是要朝廷割让北直隶和山东一带的地方相谢。两国以黄河为界,永为兄弟之邦。”

袁承志信口胡诌。曹化淳却毫不怀疑,一则有多尔衮亲函及所约定的暗号,二则有如此重礼,三来满洲人居心叵测,他又岂有不知?他微微沉吟,点头说道:“眼前天下大乱,数月之前,潼关已给闯贼攻破,又已得了襄阳、西安,大清再不出兵,眼见闯贼旦夕之间就兵临城下。北京一破,什么都完蛋了,还有什么直隶、山东?”

袁承志听说闯军不久便可兵临城下,不禁大喜,他怕流露欢悦之情,忙低头眼望地下。曹化淳却已见到,只道他因自己答允条款而喜,说道:“我今晚再向皇上进言,如他仍固执不化,咱们以国家社稷为重,只好……”说到这里,沉吟不语,皱起了眉头。袁承志心中怦怦乱跳,盼他便即吐露阴谋,反激一句:“今上英明刚毅,公公可得一切小心。”曹化淳道:“哼,刚是刚了,毅就不见得。英明两字,可差得太远。大明江山亡在他手里不打紧,难道咱们也陪着他一起送死?”

这几句话可说得上“大逆不道”,倘若泄漏出去,已是灭族的罪名,他竟毫不顾忌的说了出来,可见对袁承志已全无忌惮之意。袁承志道:“不知公公有何良策,好教小人放心。”

曹化淳道:“嗯,就算以黄河为界,也胜过整座江山都断送在流寇手里。皇上不肯,难道……”说到这里,突然住口,呵呵笑道:“洪老弟,三日之内,必有好音回报王爷。你在这里等着吧。”双掌一击,进来几名小太监,捧起袁承志所赠的珠宝,拥着曹化淳出去了。

过不多时,四名小太监领着袁承志、焦宛儿、罗立如三人到左近一间小房歇宿。晚间开上膳食,甚是丰盛,用过饭后,天色已黑,小太监道了安,退出房去。本来禁宫之中,决不能容不相干的外人歇宿,但此刻兵荒马乱,宫禁废弛,曹化淳在皇宫中只手遮天,自也无人敢来多嘴。

袁承志低声道:“那曹太监正在筹划一个大奸谋,事情非同小可,我要出去打探一下。”宛儿道:“我跟你同去。”承志道:“不,你跟罗大哥留在这里,说不定那曹太监不放心,又会差人来瞧。”罗立如道:“我一个人留着好了,袁相公多一个帮手好些。”

承志见宛儿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不便阻她意兴,点了点头,走到邻室,双手一伸,已点了两名小太监的哑穴。另外两名太监从床上跳起,睁大了眼睛,不明所以。宛儿拔出蛾眉钢刺,指在两人胸前,低声喝道:“出一句声,教你们见魏忠贤去!”说着钢刺微微前伸,刺破两人衣服,刺尖抵入了胸前肉里。承志暗笑,心想这当口她还说笑话。魏忠贤是熹宗时的奸恶太监,败坏天下,这时早已伏诛。

他把两名太监的衣服剥了下来,自己换上了。宛儿吹灭蜡烛,摸索着也换上了太监服色。承志把一名太监也点上了哑穴,左手捏住另一人的脉门,拉出门来,喝道:“领我们去曹公公那里。”那太监半身酥麻,不敢多说,便即领路,在宫中转弯抹角的行了里许,来到一座大楼之前。那小太监道:“曹公公……住……住在这里。”承志不等他说第二句话,手肘轻轻撞出,已闭住他胸口穴道,将他丢在花木深处。

两人伏下身子,奔到楼边。承志正要拉着宛儿跃上,忽听身后脚步声响,一人远远问道:“曹公公在楼上么?”承志答道:“我也刚来,是在楼上吧。”回头看时,见来者共有五人,前面一人提着一盏红纱灯,灯光掩映下见都是太监。那提灯的太监笑骂:“小猴儿崽子,说话就是怕担干系。”说着慢慢走近。承志和宛儿低下了头,不让他们看清楚面貌。

五名太监进门时,灯光射上门上明晃晃的朱漆,有如镜子,照出了五人的相貌。承志吃了一惊,轻扯宛儿衣袖,等五人上了楼,低声道:“是太白三英!”宛儿大惊,低声道:“杀我爸爸的奸贼?他们做了太监?”

袁承志低声道:“跟咱们一样,乔装改扮的,上去!”两人紧跟在太白三英之后,一路上楼,守卫的太监只道他们是一路,也不查问。到得楼上,前面两名太监领着太白三英走进一间房里去了。承志与宛儿不便再跟,候在门外,隐隐约约只听得那提灯的太监说道:“请在这里……曹公公马上……”其余的话听不清楚。两名太监随即退了出来,下楼去了。

袁承志一拉宛儿的手,走进房去,只见四壁图书,原来是间书房。太白三英坐在一旁椅子,见进来两名太监,也不在意。承志和宛儿径自向前。宛儿冷笑道:“史叔叔,黎叔叔,我爹爹请三位去吃饭。”太白三英斗然见到宛儿,一惊非同小可。

黎刚立即跳起,叫道:“你……你爹爹不是死了么?”宛儿道:“不错,他请三位叔叔去吃饭!”史秉文眉头一皱,嚓的一声,长刀出鞘。承志双手疾伸,一手一个,抓住史氏兄弟的后领提起,同时左脚飞出,踢在黎刚后心胛骨下三寸“凤尾穴”上。史秉光反手一拳,承志毫不理会,任他打在自己胸口,双手合拢回撞,史氏兄弟两头相碰,都撞晕了过去。宛儿还没看清楚怎的,太白三英都已人事不知。她拔出蛾眉钢刺,猛向史秉光胸口戳去。承志伸手拿住她的手腕,低声道:“有人。”

只听楼梯上脚步声响,袁承志提起史氏兄弟,放在书架之后,再转身提了黎刚,和宛儿都躲在书架背后,刚刚藏好,几个人走进室来。

一人说道:“请各位在这里等一下,曹公公马上就来。”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道:“辛苦你啦!”承志和宛儿听出是五毒教主何铁手的声音,双手互相一捏。过了片刻,又进来几人,由惠王的总管魏涛声带进来,都是惠王招贤馆所招来的好手,听着各人称呼,有衢州静岩棋仙派的温氏四老,还有方岩的吕七先生等人,与何铁手等互道寒暄。

袁承志寻思:“衢州棋仙派的温氏四老也来了。原来宛儿昨晚瞧见的四个老头子,便是他们,怪不得仙都派抵挡不住。他们来干什么?”众人客套未毕,曹化淳已走进室来。袁承志心想:“温方施害死青弟的母亲,给我以混元功踹中穴道,成了废人,温氏的五行阵虽然施展不出了,但加上五毒教的高手和其他人众,我一人就抵敌不过。”

只听曹化淳道:“太白三英呢?”一名太监答道:“史爷他们已来过啦,不知到哪里去了。”曹化淳派人出去找寻,几批太监找了好久回来,都说不见三人影踪。余人悄悄议论,显然都不耐烦了。曹化淳道:“咱们不等了,他们自己弃了立功良机,也怨不得旁人。”只听众人挪动椅子之声,想是大家坐近了听他说话。

只听他悄声说起西线军情,李自成攻破潼关,兵部尚书孙传庭殉难,李自成得了西安,自立为帝,国号大顺,年号永昌。众人噫哦连声,甚是震动。曹化淳道:“咱们如不快想法子,贼兵指日迫近京师。要是皇上再不借兵灭寇,刚愎自用,大明数百年的基业,便要断送在他手里。咱们以国家朝廷为重,只得另立明君,护持社稷。”何铁手道:“那就立惠王爷了。”曹化淳道:“不错,今日要借重各位,为新君效劳。一切大事,有兄弟承当。立了大功,却是大家的。”见众人并无异议,当下分派职司。各人踊跃奉命,神情兴奋。

曹化淳道:“再过一个半时辰,温家四位老先生带领得力弟兄,在皇上寝宫外四周埋伏,阻拦旁人入内。何教主的手下伏在书房外面,由惠王爷入内进谏。”

吕七先生道:“五城兵马使周大将军统率京营兵马,他是忠于今上的吧?要不要先除了去,以免不测?”曹化淳笑道:“周大将军跟傅尚书那两个家伙,早给我略施小计除去了。何教主,你说给他听吧。”何铁手笑道:“曹公公要拥惠王登基,早知周大将军跟傅尚书忠于皇上,一个手里有兵,一个手里有钱,是两个大患,因此命小妹连日派人去户部偷盗库银。皇帝爱斤斤计较,最受不了这些小事。今日下午已下旨把周傅二人革职拿问了。”众人压低了嗓子,一阵嘻笑,都称赞曹化淳神机妙算。

袁承志这时方才明白,原来何铁手的手下人偷盗库银,不是为了钱财,实是个通敌祸国的大阴谋,可叹崇祯自以为精明,落入圈套之中兀自不觉。

曹化淳道:“各位且去休息一会,约莫一个半时辰之后,再来奉请。各位千万要沉着冷静,不可谈论大事,泄漏风声。”众人轻声答应。吕七先生与温氏四老等告辞了出去。何铁手留在最后,将到门口时,忽道:“太白三英为什么不来?莫非是去向皇帝告密?”曹化淳道:“究竟何教主心思精细。这件事索性便瞒过他们。不过太白三英是满洲九王的心腹,最近还立了大功,倒决不至于背叛九王。”何铁手道:“什么大功?”曹化淳道:“他们盗了仙都派一个姓闵的匕首,去刺杀了金龙帮帮主,这么一来,南方武林人物势必自相残杀,争斗不休。咱们将来避去金陵,就舒服得多啦。”

宛儿早有九成料定是太白三英害她父亲,这时更无怀疑。承志怕她伤痛气恼之际发出声响,何铁手耳目灵敏,一点儿细微动静都瞒她不过,忙伸手轻轻按住宛儿的嘴。宛儿秀美温柔,这时偎在他身边,手指碰到她嘴边柔嫩肌肤,承志方当年少,血气方刚,心中微觉荡漾。

只听何铁手笑道:“公公身在宫廷之内,对江湖上事情却这般清楚,也真难得。”曹化淳干笑两声,说道:“朝廷里的事我见得多了,哪一个不是贪图功名利禄,反覆无常?哪一个讲什么信用道义?为了升官发财,出卖朋友是家常便饭。还是江湖上朋友说一是一,说二是二,靠得住得多。兄弟这次图谋大事,不敢跟朝廷大臣商议,不敢动用侍卫武将,却礼聘各位拔刀相助,便是这道理……”两人说着走出了书房。

承志知事在紧急,可是该当怎么办却打不定主意,一时国难家仇,百感交集。

宛儿轻轻拨开他手掌,低声问道:“这三个奸贼怎样处置?小妹可要杀了。”承志道:“好,但别见血,以免给人发觉。”捧起史秉光的脑袋,指着他两边“太阳穴”道:“你会使‘钟鼓齐鸣’这一招么?”宛儿点点头。承志道:“拇指节骨向外,这样握拳,对啦,发招!”宛儿应声出拳,噗的一声,双拳同时击在史秉光两边“太阳穴”上。史秉光一声没哼,登时气绝。她如法施为,又将史秉文和黎刚两人打死,这时大仇得报,想起父亲,不禁伏在承志肩头吞声哭泣。承志左手轻抱她温软的身子,在她耳畔低声道:“咱们快出去,瞧那何铁手到哪里去。”宛儿给他拥在怀里,不舍得就此分开,但随即觉得不妥,收泪随着承志出房。

只见曹化淳和何铁手在前面岔道上已经分路,两名太监手提纱灯,引着何铁手一行向西走去。承志和宛儿远远跟着何铁手,穿过几处庭院,望着她走进一座屋子。

两人跟着进去,一进门,便听得东厢房中有人大叫:“何红药你这丑老太婆,你还不放我出去?”声音清脆,却不是青青是谁?

承志一听之下,惊喜交集,再也顾不得别的,直闯进去,只见青青卧在床上,两名小太监在旁煎药添香。承志伸手点了两名太监的穴道。青青方才认出,心中大喜,颤声叫道:“大哥!”承志走到床边,问道:“你的伤怎样?”青青道:“还好!”见宛儿站在承志后面,问道:“你也来了?”宛儿道:“嗯,夏姑娘原来也在这里,那真好极了。袁相公急得什么似的。”

青青哼了一声没回答,说道:“那何红药就会过来啦,大哥,你给我好好打她一顿。”承志心想:“他们另有奸谋,我还是暂不露面为妙。”急道:“青弟,眼下暂时不能跟她动手。你引她说话,问明白她劫你到宫里来干什么?”青青奇道:“什么宫里?”

袁承志心想:“原来你还不知这是皇宫。”只听房外脚步声近,不及细说,提起两名太监塞入衣橱之中。拉着宛儿的手,正想觅藏身之处,门口人形一闪,一个白衫女子抢了进来,正是何铁手。

她身法好快,对承志笑道:“好啊,师父,你也来了!”顺手拉住宛儿的手臂,一摔便将她摔开几步,抢到承志面前,和他相距不到一尺,几乎鼻子要碰到鼻子。承志只闻到一股浓香,知她周身是毒,给她如此欺进,委实大大不妥,忙向床边退了一步,何铁手扑上身来,左手搭上他肩头。承志右手反转,抓住了她左手手腕,正要将她身子甩出,何铁手叫道:“含沙射影!”承志手上便不敢使劲,眼见她右手伸在衣内小腹处,她只须一按衣内机括,几十枚毒针便激射而出。何铁手身子前冲,向承志身上扑去,承志左掌伸出,想去抓她衣内的右手手腕,要阻止她按动暗器机括,两人几乎肌肤相接,这几十枚毒针激射出来,便有天大本事也闪避不了。何铁手左手回转,揽住承志背心,全身倒在他的怀里,腻声叫道:“师……父,师……父……”承志忙道:“你……你别这样!”青青瞧在眼里,大怒喝道:“你两个干……干什么?”

承志心知局势危急,只盼尽快将何铁手的右手拉了出来,但在青青眼中,却只见到承志伸手到何铁手的衣衫内不住掏摸,似乎猥亵不堪,又急又怒,又是伤心,大声骂道:“无耻!下流!”

何铁手腻声道:“师父,你不答允,含沙射影,同归于尽……”承志无奈,只得道:“好,我答允,我有话吩咐!”何铁手叫道:“师父啊!”承志应道:“嗯。”何铁手喜道:“大丈夫言而有信。”站直身子,退开了几步。承志坐倒在床边,适才生死悬于一线,不由得满头是汗,反手拉住青青的手,捏在掌中,对何铁手正色道:“我有吩咐,你如听话,便收你为徒。”何铁手心花怒放,笑嘻嘻的道:“请师父吩咐。”

承志道:“你快去查明曹公公改立皇帝的阴谋,你带同手下,要阻止他谋朝篡位,借满洲兵来打闯王,这是眼前的大事!”何铁手点头道:“徒儿遵命!”承志道:“第二件,你派人把夏姑娘送回我正条子胡同,你只要伤了她一根手指,我永远不会教你一招功夫。”何铁手伸伸舌头,说道:“徒儿绝不会伤她。师父,这位夏姑娘以后要做我师娘吗?”承志道:“差不多!你保着她平安回去就是了。”何铁手道:“什么差不多,我瞧没差什么啦。她醋劲儿好大啊!不过我们教里那个何红药姑姑跟她有深仇大恨。夏姑娘是她抓来的,她怕你来抢回去,因此关在这里,这可稳妥之极啦,不料还是给你找了来。是我姑姑抓来的人,我虽是教主,可也不能随便放人。”

承志道:“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结怨,我一直不明白,这事须得查个清楚,我很多武功,是从金蛇郎君那里学来的。”何铁手道:“好!我帮师父问个明白就是了。师命有三,第一,阻止改立皇帝、借兵灭寇的阴谋;第二,送师娘回家;第三,问明你岳父大人金蛇郎君的事迹和下落。徒儿一一遵办。”青青听她叫自己做“师娘”,叫自己爹爹是承志的“岳父大人”,心下甚喜,对何铁手便无芥蒂,抓着承志的手掌轻轻捏了几下,对于他先前伸手入何铁手衣内之事便暂不追究了。

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响,有人问道:“教主,是你在这里么?”正是何红药的声音。另一个沙嗄刺耳的苍老声音说道:“何教主,曹公公请您过去,该预备了。”承志认得是吕七先生的声音。何铁手应了一声:“是了!”低声对承志道:“师父,请你们两位躲一躲。”承志见房中更无别的藏身之所,只怕吕七先生和何红药见到自己,声张起来,曹化淳的奸谋有变,另起风波,只得拉了宛儿的手,钻入了床底。

青青一怔之间,吕七先生和何红药已走进房来。吕七先生道:“何教主,咱们就在这里等曹公公吧。”何铁手笑道:“好啊!”左手铁钩反手一击,正中吕七先生背心。铁钩上喂有剧毒,一击之下深入肌肤,吕七先生猝不及防,仰天便倒。何铁手右手抢前抓起他长衫下摆,按在他嘴上,防他呼叫出声,惊动旁人。吕七先生抽搐了几下,荷荷几声,便躺在地下不动了。何铁手笑道:“老先生别忙,你在这里等罢。”把他尸身踢入床后。

何红药大为惊奇,问道:“教主,曹公公的事,咱们不一起干了吗?”何铁手道:“咱们五仙教独来独往,怎能让这太监头儿呼来喝去?”何红药应道:“正是!”她见教主大事临头,忽然变卦,虽十分诧异,但她急于查明青青的身世,谋朝篡位虽是天大的大事,于她却浑不在意,只当小事一桩。

青青见承志和宛儿两人手拉手的躲入床底,神情颇为亲密,不由得大怒,骂道:“你们鬼鬼祟祟的,当我不知道么?”何铁手笑道:“鬼鬼祟祟什么啊?”

青青叫道:“你们欺侮我,欺侮我这没爹没娘的苦命人!没良心的短命鬼!”

承志一怔:“她在骂谁呀?”宛儿女孩儿心思细密,早瞧出青青有疑己之意,这时听她指桑骂槐,不由得气苦,不觉身子发颤。承志随即明白了她心意,苦于无从解释,只得轻拍她肩膀,示意安慰。

何红药忽然阴森森地道:“女娃儿,你既落入我们手里,哪能再让你好好回去?你爹爹在哪里,生你出来的那个贱货在哪里?”

青青本就在大发脾气,听她侮辱自己的母亲,哪里还忍耐得住,伸手拿起床头小几上的一碗药,劈脸向她掷去。何红药侧身让开,当的一声,药碗撞在墙上,但脸上还是热辣辣的溅上了不少药汁。她怒声喝道:“贱女娃,你不要命了!”

袁承志在床底下凝神察看,见何红药双足一登,作势要跃起扑向青青,也在床底蓄势待发,只待何红药跃近施展毒手,立即先攻她下盘。忽地白影一晃,何铁手的双足已拦在何红药与卧床之间。

只听何铁手道:“姑姑,我答应了那姓袁的,要送这姑娘回去,不能失信于人。”何红药冷笑道:“为什么?”何铁手道:“咱们这许多人给点了穴,非那姓袁的施救不可。”何红药一沉吟,说道:“好,不弄死这女娃便是,但总得让她先吃点苦头。先毁了她容貌,挖了她一只眼珠!喂,姓夏的女娃,你瞧我美不美?”青青“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声中满含惊怖,想是何红药丑恶的脸上做出可怕神情,直逼到她面前。

何铁手道:“姑姑,你又何必吓她?”语音中颇有不悦之意。何红药哼了一声道:“是了,你护着她,想讨好那姓袁的,这主意大错而特错。”何铁手怒道:“你说什么话?”何红药冷笑道:“你仔细瞧瞧,你美还是她美?”青青虽穿着男装,但凤目樱口,双颊白嫩,不掩其妩媚美色。何铁手道:“这姑娘挺美,姑姑,我也不输给她吧?”何红药道:“你想嫁那姓袁的,讨好这姑娘没用,要毁了她容貌才有用。”何铁手道:“胡说八道,谁说想嫁那姓袁的了。”何红药道:“年轻姑娘的心事,当我不知道么?我自己也年轻过的。你瞧,你瞧,这是从前的我!”

只听一阵悉率之声,似是从衣袋里取出了什么东西。何铁手与青青都轻轻惊呼一声:“啊!”又是诧异,又是赞叹。何红药苦笑道:“你们很奇怪,是不是?哈哈,哈哈,从前我也美过来的呀!”用力一掷,一件东西丢在地下,原来是一幅画在粗蚕丝绢上的肖像。

袁承志从床底下望出来,见那肖像是个二十岁左右少女,双颊晕红,穿着摆夷人花花绿绿的装束,头缠白布,相貌俊美,眉目与何红药依稀有三分相似,但说这便是这丑老婆子当年的传神写照,可就当真难以相信了。

只听何红药呜咽道:“我为什么弄得这样丑八怪似的?为什么?为什么?……都是为了你那丧尽了良心的爹爹哪。”青青道:“咦,我爹爹跟你有什么干系?他是好人,决不会做对不起人的事!”何红药怒道:“你这小女娃那时还没出世,怎会知道?要是他有良心,没对我不起,我怎会弄成这个样子?怎会有你这小女娃生到世上来?”

青青道:“你越说越希奇古怪啦!你们五毒教在云南,我爹爹妈妈是在浙江结的亲,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跟你又怎拉扯得上?”

何红药大怒,挥拳向她脸上打去。何铁手伸手格开,劝道:“姑姑别发脾气,有话慢慢说。”何红药喝道:“你爹爹就是给金蛇郎君活活气死的,现在反而出力回护这女娃子,羞也不羞?”何铁手怒道:“谁回护她了?你若伤了她,便是害了咱们教里四十多人的性命。我见你是长辈,让你三分。但如你犯了教规,我可也不能容情。”

何红药见她摆出教主身分,气焰顿煞,颓然坐入椅中,两手捧头,过了良久,低声问青青道:“你妈妈呢?你妈妈定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江南美女狐狸精,才将你爹迷住了,是不是?”她叹了口气,说道:“我做过许多许多梦,梦到你的妈妈,可是她相貌总是模模糊糊的,瞧不清楚……我真想见见她……她像不像你?”

青青叹道:“我妈死了。”何红药一惊,道:“死了?”青青道:“死了!怎么样?你好开心,是不是?”何红药声音凄厉,尖声道:“我逼问他你妈妈住在什么地方,不管怎样,他总不肯说,原来已经死了。当真是老天爷没眼,我这仇是不能报的了。这次放你回去,你这女娃子总有再落到我手里的时候……你妈妈是不是很像你呀?”青青恼她出言无礼,翻了个身,脸向里床,不再理会。

何红药道:“教主,要让那姓袁的先治好咱们的人,再放这贱人。”何铁手道:“那还用说?”何红药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袁承志见她双足正要跨出门限,忽然迟疑了一下,回身说道:“我定要问出来,她爹爹在哪里。”何铁手道:“当然,不过……不过咱们不能失信于人啊。”何红药道:“你为什么尽护着她?哼,你定是想去勾引那姓袁的少年,我教你个乖,你要那姓袁的喜欢你,你就得让我杀了这女娃子。蜈蚣要成蛊王,先得咬死青蛇,懂不懂,傻女孩儿!”气冲冲的回转,坐在椅上,室中登时寂静无声。袁承志和宛儿更是不敢喘一口大气。

青青忽在床上猛捶一记,叫道:“你们还不出来么,干什么呀?”

宛儿大惊,便要窜出,承志忙拉住她手臂。青青听何红药劝何铁手杀了自己,好引承志来爱她,更是着恼,握拳在床板上蓬蓬乱敲,灰尘纷纷落下。承志险些打出喷嚏,努力调匀呼吸,这才忍住。

青青心想:“那何铁手和老乞婆又打你不过,何必躲着?你二人在床底下到底在干什么?”却原来承志得悉弑帝另立的奸谋,虽何铁手已承诺阻止奸谋,但邪教毒女,答应了的事未必可靠,更可能密谋生变,她应付不了,这事关涉到国家存亡,为求万无一失,须得坚忍不出,要听个明白。青青自不明其间原由,不由得恚怒难当。

何红药对何铁手道:“你是教主,教里大事自是由你执掌。教祖的金钩既传了给你,你便有生杀大权。可是我遇到的惨事,还不能教你惊心么?”何铁手道:“我是以教中大事为重,谁又对那姓袁的少年有意思了?”

何红药长叹一声,道:“你跟那姓袁少年动手之时,眉花眼笑,娇声嗲气,哪里是生死拼斗,倒似是打情骂俏、勾勾搭搭一般,可让人瞧得直生气。”何铁手道:“姑姑,那金蛇郎君到底怎样对你不住,你这生恨他?”何红药道:“金蛇郎君?他在哪里,我要见他。喂,小贱人,你说了出来,我立刻放你!”最后两句话是对青青说的。青青面向里床,不加理会。

何铁手道:“你跟她说,金蛇郎君怎么样对你不住,夏姑娘明白是非,良心发现,就肯带你去见她爹爹了。反正她妈妈也死了,你们老情人重会,岂不甚好。”青青转过身来,叫道:“你瞎说!我爹爹英俊潇洒,是大英雄大豪杰,怎会来喜欢你这丑老太婆!”

何红药幽幽的道:“我在从前可不是丑老太婆呢。你爹爹现下在哪里,我要去见他,倒不是想他再来爱我这丑老太婆,我要问他,他这么害了我一生一世,心里可过意得去吗?夏姑娘,我跟你说,怎么识得你爹爹,他怎么样待我,只要我有一字半句虚言假话,教我第二次再受万蛇噬身之苦。盼你明白是非,对我这丑老太婆有三分恻隐之心。你现下命在我手,我原本不用来求你,不过我要你明白,我们五仙教虽然无恶不作,杀人不眨眼,讲到男女情爱,对待情哥哥、情妹子,决不能有半点负恩忘义,否则的话,老天爷也不容我们五仙教兴旺到今天。”

青青道:“我不爱听!”伸手拉过被子蒙住了头,不想听何红药的话,可是终于禁不住好奇心起,拉开被子一角,听她述说她父亲当年的故事。

何红药全不明白何铁手想拜袁承志为师以学上乘武功的热切心情,以己度人,只道何铁手看中了袁承志,这些事情她也不放在心上,二十年来遍寻夏郎不得,终于见到他的女儿,一线的机会,全系于此,不由得心中热切异常。反正曹太监要大家再等一个多时辰,不妨对侄女述说自己身世,让青青听了,只盼能打动她心,终于肯带自己去见她父亲,便对何铁手缓缓的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没你现今年纪大。你爹爹刚接任做教主,他派我做万妙山庄庄主,经管蛇窟。这天闲着无事,我一个人到后山去捉鸟儿玩。”何铁手插口道:“姑姑,你做了庄主,还捉鸟儿玩吗?”

何红药哼了一声,道:“我说过了,那时候我还年轻得很,差不多是个小孩子。我捉到两只翠鸟,心里很高兴。回来的时候,经过蛇窟旁边,忽听得树丛里飕飕声响,知道有蛇逃走了,忙遁声追过去。果见一条五花正向外游走。我很奇怪,咱们蛇窟里的蛇养得很乖,从来不逃,这条五花到外面去干什么?我也不去捉拿,一路跟着。只见那五花到了树丛后面,径向一个人游过去,我抬头一看,不觉心里一凛。那便是前生的冤孽了,他是我命里的魔头。”何铁手问道:“便是那金蛇郎君么?”

何红药道:“那时我也不知他是谁,只见他眉清目秀,是个很俊的汉人少年。手里拿着一束点着火的引蛇香艾。原来五花是闻到香气,给他引出来的。他见了我,向我笑了笑。”何铁手笑道:“姑姑那时候长得好美,他一定着了迷。”何红药呸了一声,道:“我和你说正经的,别闹着玩!我当时见他是生人,怕他给蛇咬了,忙道:‘喂,这蛇有毒。你别动,我来捉!’他又笑了笑,从背上拿下一只木箱,放在地下,箱子角儿上有根细绳缚着只活蛤蟆,一跳一跳的。那五花当然想去吃蛤蟆啦,慢慢的游上了木箱,正想伸头去咬,那少年一拉绳子,箱子盖翻了下去。五花一滑,想稳住身子,那少年左手急探,两根手指已钳住了五花的头颈。我见他手法虽跟咱们不同,但手指所钳的部位不差分毫,五花服服贴贴的动弹不得,知道他是行家,就放了心。”

何铁手笑道:“啧啧啧,姑姑刚见了人家的面,就这么关心。”

青青插口道:“喂,你别打岔成不成?听她说呀。”何铁手笑道:“你说不爱听呀!”青青道:“我忽然爱听了,可不可以?”何铁手笑道:“好吧,我不打岔啦!”

何红药横了她一眼,说道:“那时我又起了疑心,这人是谁呢?怎敢这般大胆,到这里来捉我们的蛇?难道不知五仙教的威名吗?又见他右手拿出一根短短的铁棒,伸到五花口边。五花便一口咬住。我走近细看,原来铁棒中间是空的,五花口里的毒液不住流出来,都给铁管子盛住了。我这才知道,哼,原来他是偷蛇毒来着。怪不得这几天来,蛇窟里许多蛇儿不吃东西,又瘦又懒。我叫了起来:‘喂,快放下!’同时取出蛇管一吹。他听得声音古怪,抬头看时,五花头颈一扭,在他手指上咬了一口。他忙把五花丢开,想打开木箱拿解药。我说:‘你好大胆子!’抢上前去。哪知他武功好得出奇,只轻轻一带,就把我摔了一交……”青青插嘴道:“当然啦,你怎能是他对手?”

何红药白眼一翻,道:“可是我们的五花毒性何等厉害,他来不及取解药,便已蛇毒发作,晕了过去。我走近去看,忽然心里不忍起来,心想这般年纪轻轻的便送了性命,太可惜了,何况又是这么一身武功。”何铁手道:“何况又这么俊!于是你就将他救了回去,藏在庄子里,拿药给他解了毒,等他伤好,你就爱上他了?”

何红药叹道:“不等他伤好,我已经把心许给他了。那时教里的师兄弟们个个对我好,但不知怎的,我都没把他们瞧在眼里,对这人却神魂颠倒,不由自主。过了三天,那人身上的毒退了,吃了我给他的饮食。我问他到这里来干什么。他说我救了他性命,不能瞒我。他说他姓夏,是江南的汉人,身上负了血海深仇,对头功夫既强,又人多势众,报仇没把握,听说五仙教精研毒药,天下首屈一指,因此赶到云南来,想学五仙教的功夫……”

她说到这里,承志和青青方才明白,原来金蛇郎君和五毒教如此这般才打起交道来,而他所以要取蛇毒,自然旨在对付棋仙派温家。

只听何红药又道:“他说,他暗里窥探了许久,学到了些炼制毒药的门道,便来偷我们蛇窟里毒蛇的毒液,要炼在暗器上去对付仇人。又过了两天,他伤势慢慢好了,谢了我要走。我心里很舍不得,拿了两大瓶毒蛇的毒液给他。他就给我画了这幅肖像。我问他报仇的事还有什么为难,要不要我帮他。他笑笑,说我功夫还差得远,帮不上忙。我叫他报了仇之后再来看我,他点头答应了。我问他什么时候来。他说那就难说了,他要报大仇,还少了件利刃,听说峨嵋派有一柄镇山之宝的宝剑,须得先到四川峨嵋山去盗剑。但不知是否真有此剑,就算有,能否盗到,什么时候能成事,也说不上来。”

承志心想:“金蛇郎君做事当真不顾一切,为了报仇,什么事都干。”

何红药叹道:“那时候我迷迷糊糊的,只想要他多陪我些日子。我好似发了疯,什么事都不怕,明知是最不该的事,却忍不住要去做。我觉得为了他而去冒险,越是危险,心里越快活,就是为他死了,也是情愿的。唉,那时候我真像给鬼迷住了一样。我对他说,我知道有柄宝剑,锋利无比,什么兵器碰到了立刻就断。他欢喜得跳起来,忙问在什么地方。我说,那就是我们五仙教代代相传的金蛇剑!”

袁承志听到这里,心头一震,不由得伸手一摸贴身藏着的金蛇剑,想起何铁手曾说这金蛇剑是她五仙教的,当时跟她剧斗方酣,只道她随口乱说,原来此剑确与五仙教颇有干系。

何红药续道:“我对他说,这剑是我们教里的三宝之一,藏在云南丽江府玉龙雪山的毒龙洞里,那是我教的圣地,洞外把守得甚是严密。他求我领他去偷出来。他说只借用一下,报了大仇后一定归还。他不断的相求,我心肠软了,于是去偷了哥哥的令牌,带他到毒龙洞去。看守的人见到令牌,又见我带着他,便放我们进去。”

何铁手道:“姑姑,你难道敢穿了衣服进毒龙洞?”何红药道:“我自然不敢……”青青插口问道:“为什么不敢穿了衣服进那个……那个毒龙洞?”

何红药哼了一声不答。何铁手道:“那毒龙洞里养着成千成万条鹤顶毒蛇,进洞之人只要身上有一处蛇药不抹到,给鹤顶蛇咬上一口,如何得了?这些毒蛇异种异质,咬上了三步毙命,最是厉害不过。因此进洞之人必须脱去衣衫,全身抹上蛇药。”青青道:“哦,你们五毒教的事当真……当真……”

何红药道:“当真什么?若不是这样,又怎进得毒龙洞?于是我脱去衣服,全身抹上蛇药,叫他也搽蛇药。他背上擦不到处,我帮他搽抹。唉,两个少年男女,身上没了衣衫,在山洞中你帮我搽药,我帮你搽药,最后还有什么好事做出来?何况我早已对他倾心,就这么胡里胡涂的把身子交了给他。”

青青听得双颊如火,忽地想起床底下的二人,当即手脚在床板上乱捶乱打。何铁手忙道:“这是陈年旧事了,你别生气。”青青怒道:“我恨他们好不怕丑。”

承志只感到宛儿软软的偎倚在自己胸前,觉着她身子渐渐热了起来,心中忽想:“宛儿对我温柔体贴,从来不像青弟那样动不动就大发脾气。”为什么这时忽然生此念头,却也说不上来。宛儿却想:“我爹爹死了,没人对我怜惜照顾,世上唯一的依靠,便是身边这个胸膛。可是,可是……那不成的!”

何红药幽幽叹道:“你说我不怕丑,那也不错,我们夷家女子,本来没你们汉人这许多臭规矩。唉,后来我就推开内洞石门,带了他进去。这金蛇剑和其余两宝放在石龙的口里,他飞身跃上石龙,就拿到了那把剑。哪知他存心不良,把其余两宝都拿了下来。那便是二十四枚金蛇锥和那张藏宝地图了。”她说到这里,闭目沉思往事,停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见他把三宝都拿了下来,就知事情不妙,定要他把金蛇锥和地图放回龙口。”

青青早知那便是建文皇帝的藏宝之图,故意问道:“什么地图?我爹爹一心只想报仇,要你们五毒教的旧地图来有什么用?”

何红药道:“我也不知是什么地图,这是本教从前传下来的。哼,这人就不存好心。他也不答我话,只望着我笑,忽然过来抱住了我。后来,我也就不问他什么了。他说报仇之后,一定归还三宝。他去了之后,我天天念着他,两年来竟没半点讯息。后来江湖上传言,说江南出了个怪侠,使把怪剑,善用金锥伤人,得了个绰号叫作‘金蛇郎君’。我知道定然是他,心里挂念他不知报了大仇没有。过不多久,教主起了疑心,查到三宝失落、我曾带人入洞,要我自己了断,终于落成了这个样子。”

青青道:“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何红药含怒不答。

何铁手低声道:“那时我爹爹当教主,虽是自己亲妹子犯了这事,可也无法回护。姑姑依着教里的规矩,服了解药,身入蛇窟,受万蛇咬啮之灾。她脸上变成这个样子,那是给蛇咬的。”青青不禁打了个寒战,心中对这个老乞婆顿感歉仄。说道:“这……这可真对你不住了。我先前实在不知道……”何红药横了她一眼,哼了一声。

何铁手又道:“她养好伤后,便出外求乞,依我们教规,犯了重罪之人,二十年之内必须乞讨活命,不许偷盗一文一饭,也不许收受武林同道的周济。”

青青低声对何红药道:“要是我爹爹真的这般害了你,那确是他不好。”

何红药鼻中一哼,说道:“我给成千成万条蛇咬成这个样子,受罚讨饭二十年,那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那日我带他去毒龙洞,这结果早就想到了,也不能说是他害我的。他对我不起,却是他对我负心薄幸。那时我还真一往情深,一路乞讨,到江南去找他,到了浙江境内,就听到他在衢州杀人报仇的事。我想跟他会面,但他神出鬼没,始终没能会着。等到在金华见到他时,他已给人抓住了。你知道抓他的人是谁?”

何铁手道:“是衢州的仇家么?”何红药道:“正是。就是刚才你见到的温家那四个老头子。”何铁手和青青同时“啊”的一声。何铁手想不到温氏四老竟与此事会有牵连,青青听到外公们来到北京而感惊诧。

何红药道:“我几次想下毒害死敌人。但这些人早就在防他下毒,茶水饮食,什么都要他先试过,这一来我就没法下手。他们押着他一路往北,后来才知是要逼他交出那张地图。有一次,我终于找到机会,跟他说了几句话。他说身上的筋脉都给敌人挑断了,已成废人,对头武功高强,凭我一人决计抵敌不了,眼下只有一线生机,他正骗他们上华山去。”何铁手道:“他到华山去干什么?”何红药道:“他说天下只一人能救他,那便是华山派掌门人神剑仙猿穆人清前辈。”

袁承志在床底听着这惊心动魄的故事,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对金蛇郎君的所作所为,不知是痛恨、是惋惜、还是怜悯?这时听到师父的名字,更凝神倾听。

青青听何红药提到了袁承志的师父,也更留上了神,只听她接着道:“我问他穆人清是什么人,他说那是武功奇高的一位大侠。他虽从未见过,但素知这人正直仗义,要是见到他如此受人折磨,定会出手相救。他说温氏五老的五行阵法厉害,又有崆峒派道人相助,除了这姓穆的,别人也打他们不退。他叫我快去华山,向穆大侠哭诉相求。我答应了。但我上得华山,找到穆大侠的居所,他却不在家,只留着一个哑巴。我跟他打了半天手势,也不知穆大侠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承志听到这里,心想:“要从哑巴那里问我师父的讯息,可也真难得很了。”

只听何红药继续说道:“我便在华山顶上闲逛空等,一天见到悬崖峭壁上有个大洞,黑黝黝的长得挺怪,我用树皮搓了根长索,缚在悬崖顶的一棵大松树上,吊下去瞧瞧。那洞里面有条山崖的裂缝,像是条过道,走进里面又有个山洞,像一间房那样,晚上我就在那里过夜。过得三天,温家五个老家伙抬着他上了山顶,还有两个崆峒派的道士,你爹爹骗他们说,那张宝藏地图藏在华山顶上,可偏不肯说到底是在哪里。温家五人不住对他上刑罚,他东拉西扯,温家五兄弟大发脾气,可是财迷心窍,怕下手太重,弄死了他,又怕惹得他拼死不说,终究得不到宝藏。我乘他们吵吵闹闹,心神不定的当儿,下了几剂补药。崆峒派的两个臭道士一补就虚火上升,补死了。温家的老三、老四也补得手足麻痹,半天行走不得……”承志心想:“怎么吃补药一补就补死了,哼,她有这么好心,给敌人进补?什么补药,还不是毒药!”

只听得何红药好声好气的说道:“夏姑娘,你精神还好么?我配两剂十全大补汤给你补补身子,好不好啊?”青青道:“呸,你要下毒害我,快快动手好啦!不过我补死之后,你永远见不到我爹爹啦。”她料知何红药心中所企盼的,只是想见她爹爹一面,倘若杀了自己,线索便断,自己命悬其手,非吊住她胃口不可。

何红药续道:“我乘着他们心慌意乱,大起忙头的当儿,想法儿把那负心鬼背了出来,躲在穆大侠的屋里,穆大侠还没回山,可是温家五老贼却也不敢进屋搜寻。他们你怪我,我怪你,五兄弟争吵一番,便下山追赶去了。我搬着那负心鬼进了山洞,又从穆大侠家里偷了一批干粮食物,跟他在洞里过了几天。我心里好快活,说要背他去云南,跟着他过一世。他却唉声叹气,愁眉苦脸,说手足筋络给挑断的大仇不报,就此不想做人了。我们没了粮食,不能在山上多耽,料想温家五贼必已远离追人,我便负他下山,在华阴县耽了下来,我晚间去有钱人家盗了些金银,找了家小户人家住了。

“他身上的伤好了些,我便捉蛇取毒,他跟我学使毒进补的功夫,说要补死温氏五贼报仇。他用心的写了两本书,要我帮着将一本书浸透补药,说要让温家五贼好好的补上一补。他使钱去跟一个银匠师傅打交道,请他喝酒吃饭,结成了朋友,请那银匠做了大小两只铁盒子,其中装了机括,可以开盖射箭。他本来就会得这些门道,不过手上筋脉断了之后,使不出力,那银匠依照他的指点,将两只铁盒和暗箭做得十分考究,手工比打造银器还更精致。我问他这两只铁盒有什么用,他说要在其中放了浸有补药的武功秘笈和宝藏地图,引得温氏五贼来开铁盒,就算毒箭射他们不死,那秘笈和地图也补死了他们。他说温家五贼贪财爱武,武功又高,除此之外,没别的法子可以得报大仇。”

袁承志听到这里,这才明白,金蛇郎君所以安排这浸毒的武功秘笈以及毒箭铁盒,实是深谋远虑,用来报复温氏五老的,想不到竟落入了自己手中,而自己逃过大难,相差也只一线,实是侥幸之极。

何红药又道:“他说,这两只铁盒和两本武功秘笈、两页地图,一真一假,一毒一无毒,对付了温家大仇人之后,就不必去害无辜之人了。不知道现下这铁盒、秘本,是不是还在他身边。温氏五贼现下还剩四贼,我迟早给他们吃点补药,割了他们的首级和手脚,去给你爹爹瞧瞧,也好让他高兴。”青青道:“这可多谢你啦!”

何红药续道:“又过得几个月,我在华阴市上见到温家五贼寻了回来,我回去跟他一说,他说良机莫失,次日便带了铁盒和浸了补药的书本,再上华山,说是要守株待兔,等候五贼上山。我们上山后便耽在那山洞里,这次我带了不少干粮,足可挨得一个月。安顿好后,我心里高兴,轻轻哼着摆夷山歌,他大概多谢我这么帮他,伸臂搂我过去。这些日子中,我知道自己脸蛋给蛇儿咬得难看之极,从来不敢亲近他。这时在黑暗之中,他跟我亲热,我便也由得他,哪知一挨近身,忽然闻到他胸口微有女人香气,伸手到他衣内一摸,掏出一件软软的东西,打亮火折一看,是一只绣得很精致的香荷包,里面放着一束女人头发,一枚小小金钗。我气得全身颤抖,问他是谁给的。他不肯说。我说要是不说,我就不去引温氏五贼。他闭嘴不理,神气很是高傲。你瞧,你瞧,这女娃子的神气,就跟他老子当年一模一样。”

她说到这里,声音忽转惨厉,一手指着青青,停了一阵,又道:“我气苦之极。我为他受了这般苦楚,他却撇下了我,另外有了情人。

“我还想逼他,却听得山崖上有声,悄悄出去探听,听到温氏五贼上山来了。他们自己商量,说穆大侠也回了山,须得小心。温家几兄弟遍找不见,互相疑心,自伙儿吵了一阵,再到处在山上搜寻,这可就给穆大侠察觉了。他施展神功将他们都吓下了华山,自己跟着也下山去了。

“这天晚上,我要那负心人说出他情人姓名。他知道一经吐露,我定会去害死他心上人。他武功已失,又不能赶去保护,因此始终闭口不答。我恨极了,一连三天,每天早晨、中午、晚上,都用刺荆狠狠鞭他一顿……”

青青叫了起来:“你这恶婆娘,这般折磨我爹爹!”

何红药冷笑道:“这是他自作自受。我越打得厉害,他笑得越响。他说倒也不因为我的脸给蛇咬坏了,这才不爱我。他从来就没真心喜欢我过,毒龙洞中的事,在他不过逢场作戏,他生平不知有过多少个女人,可是真正放在心坎儿里的,只是他未婚妻一个。他说他未婚妻又美貌又温柔,又天真,比我可好上一百倍了。他说一句,我抽他一鞭;我抽一鞭,他就夸那个贱女人一句。打到后来,他全身没一块完整皮肉了,还是笑着夸个不停。”

何铁手道:“姑姑,世上男人喜新弃旧,乃是寻常之事。真正一生不二色,只守着一个女人的,那是千中挑、万中觅的珍贵男儿。所以他们汉人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啊!”

青青忍不住接口道:“男欢女爱,似我爹爹这般逢场作戏,虽属常事,却是不该。我们汉人讲究有情有爱,然而更加重要的是有恩有义,所谓‘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样深’,不论男女,忘恩负义,便是卑鄙,我们汉人也以为喜新弃旧是无耻恶行,并非你们摆夷人才是如此。”

袁承志本与宛儿偎倚在一起,听到这里,不禁稍缩,跟宛儿的身子离开了寸许,两人肌肤不再相接。宛儿心中一凛:“我此番出来,本是要报答袁相公的大恩,舍命助他寻回夏姑娘,跟他一起躲在床底,乃是万不得已。如果他忽然对我好了,不但我是忘恩负义,连累他也是忘恩负义,他是响当当的大丈夫,我千万不可败坏他品德。”不由得额头微出冷汗,向旁边缩开数寸,本来两人呼吸相闻,面颊相触,这一来便离得远了。只听得袁承志微微呼了口气,宛儿心道:“袁相公,对不起!我心里好爱你,但我跟你有缘无分,盼望我来生能嫁给你。”她却不知,承志此时心中所想的,既不是她宛儿,也不是头顶的青青,而是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阿九。

何红药道:“你倒通情达理,知道是你老子不对!”青青恨恨的道:“忘恩负义,负心薄幸,便是不该。”何红药道:“是啊!”

她继续讲下去,说道:“到第三天上,我们两人都饿得没力气了。我出去采果子吃,回来时他却守在洞口,说道只要我踏进洞门一步,就是一剑。他虽失了武功,但有金蛇宝剑在手,我也不敢进去。我对他说,只要他说出那女子的姓名住所,我就饶了他对我的负心薄幸,他虽是个废人,我还是会好好服侍他一生。他哈哈大笑,说他爱那女子胜过爱自己的性命。好吧,我们两人就这么耗着。我有东西吃,他却挨饿硬挺。”

何铁手黯然道:“姑姑,你就这样弄死了他?”何红药道:“哼,才没这么容易让他死呢。过了几天,他饿得全身脱力,我走进洞去,再将他狠狠鞭打一顿。”

青青惊叫一声,跳起来要打,却让何铁手伸手轻轻按住肩头,动弹不得。何铁手劝道:“别生气,听姑姑说完吧。”

何红药道:“这华山绝顶险峻异常,他手足筋断之后,必定不能下去,我就下山去打听他情人的讯息。我要抓住这贱人,把她的脸弄得比我还要丑,然后带去给他瞧瞧,看他还能不能再夸她赞她。我寻访了半年多,没得到一点讯息,耽心那姓穆的回山撞见了他,那可要糟。那天我见那姓穆的显示神功,驱逐棋仙派的人,本领真是深不可测,要是那负心贼求他相助,我再上华山,可就讨不了便宜。待得我回到华山,哪知他已不知去向。那山洞的洞口也给人封住了,密不通风,他不能还在里面。我在山顶到处找遍了,没一点踪迹,不知是那姓穆的救了他呢,还是去了别的地方。十多年来,江湖上不再听到他的信息。我走遍天南地北,也不知这没良心的坏蛋是死是活。”

袁承志听她满腔怨毒的说到这里,才恍然大悟:金蛇郎君所以自行封闭在山洞之中,定是知道冤家魔头必会重来,他武功全失,无法抵敌,想到负人不义,又耻于向人求救,于是封了洞口,入洞待死。何红药却以为他已走了,出去时封了洞口。

忽听得何红药厉声对青青道:“哼,原来他还留下了你这孽种。你爹爹在哪里?他身上的伤好了没有?他现今有没老婆,谁在服侍他?”

青青道:“没老婆,也没人服侍他,他孤苦伶仃,独自一个儿,可怜得很。”

何红药凄然道:“他在哪里?我去服侍他。”何铁手道:“姑姑,咱们有大事在身,你却总是为了私怨,到处招惹。仙都派的事,不也是你搞的么?”

何红药道:“哼,那黄木贼道跟人瞎吹,说认得金蛇郎君,我听见了,当然要逼问他那人的下落。”何铁手道:“你关了黄木这些年,给他上了这许多毒刑,他始终不说,多半是真的不知。难道要关死他吗?”袁承志和宛儿暗暗点头,心想仙都派跟五毒教的梁子原来由此而结,那么黄木道人并没死,只不过给扣住了。

何红药叫道:“那姓袁的小子拿着咱们的金蛇剑,又用金蛇锥打咱们的狗子,那地图想必也落入了他手里。咱们定可着落在他和这姓夏的身上,取回三宝,我死了也可对得住五仙教的列祖列宗,你身为教主,更为本教立下大功。否则的话,教内人众不少要反你,这几日来纷纷议论,大家对你的行为很是不服。眼前正是天大的良机。”何铁手笑了笑,并不答话。何红药道:“你出来,我还有话跟你说。”何铁手道:“在这里说也一样。”何红药道:“不,咱们出去。”

两人出房,步声渐远,承志和宛儿忙从床底钻出。

青青怒目望着宛儿,见她头发蓬松,脸上又沾了不少灰尘,哼了一声道:“你们两人躲着干什么?”宛儿一呆,双颊飞红,说不出话来。

袁承志道:“快起身。咱们快走,在这里危险得很。”青青道:“危险最好,我不走。”承志急道:“有什么事,回去慢慢再说不好么?怎么这个时候瞎捣乱。”青青怒道:“我偏要捣乱。”承志心想这人不可理喻,情势已急,稍再耽搁,不是无法脱身,便是皇帝身边发生大事,忙道:“青弟,你怎么啦?”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拉她。

青青一瞥眼间,见到宛儿忸怩腼腆的神色,想像适才她和承志在床底下躲了这么久,不知是如何亲热,又想自己不在承志身边之时,两人又不知如何卿卿我我,越想越恼,左手握住他手,右手狠狠抓了一把。承志全没提防,手背上登时给抓出四条血痕,忙挣脱了手,愕然道:“你胡闹什么?”青青道:“我就是要胡闹!”说着把棉被在头上一兜。承志又气又急,只是跺脚。

宛儿急道:“袁相公,你守着夏姑娘,我出去一下就回来。”承志奇道:“这时候你又去哪里?”宛儿不答,推窗跃了出去。

承志坐在床边,隔被轻推青青。青青翻了个身,脸孔朝里。这一来,可真把他闹得无法可施,又不敢走开,只怕她在此遭到凶险。只得隔着棉被,轻轻拍她背脊。

忽然窗格一响,宛儿跃进房来,后面跟着罗立如。青青从被中探头出来,脸色阴沉。宛儿向承志道:“袁相公,承蒙你鼎力相助,我大仇已报,明儿一早,我就回马谷山去啦。我爹爹在日,对你十分钦佩。你又传了罗师哥独臂刀法,就如是他师父一般。我们俩有件事求你。”承志道:“那不忙,咱们先出宫去再说。”

焦宛儿道:“不。我要请你作主,将我许配给罗师哥。”她此言一出,承志和青青固然吃了一惊,罗立如更惊愕异常,结结巴巴的道:“师……师妹,你……你说什么?”宛儿道:“你不喜欢我么?”罗立如满脸胀得通红,只是说:“我……我……”

青青心花怒放,疑忌尽消,笑道:“好呀,恭喜两位啦。”承志知道宛儿是为了表明与自己清白无他,才不惜提出要下嫁这个独臂师哥,而且迫不及待,急于提出,那全是要去青青疑心、以报自己恩德之意,不禁好生感激。青青这时也已明白了她的用意,颇为内愧,拉着宛儿的手道:“妹子,我对你无礼,你别见怪。”宛儿垂泪道:“我哪里会怪姊姊?”想起刚才所受的委屈,不自禁的向承志幽幽的瞧了一眼,跟着凄然下泪。青青也陪着她哭了起来。

忽然门外脚步声又起,这次有七八个人。袁承志一打手势,罗立如过去推开窗格。袁承志挥手要三人赶快出宫。罗立如当先跃出窗去,宛儿和青青也跟着跃出。

只听得何铁手喝道:“谁都不许进去!”蓬的一声,何红药踢开房门,抢了进来。袁承志身形一晃,已窜出窗外。何红药见到袁承志的背影,叫道:“快来,快来!那女娃跑啦!”

何铁手奔进房来,只见窗户大开,床上已空,当即跟着出窗,只见一个人影窜入了前面树丛,忙跟踪过去。她想追上去护送青青出宫,以免遭到自己下属的毒手,又或是为宫中侍卫所伤,不免对承志不起,自己拜师之愿也决难得偿。何红药及其余五毒教众跟着追来。众人追得虽紧,但均默不作声,生怕禁宫之内,惊动了旁人。其时闯军迫近,京城大乱,宫中侍卫与太监已逃走了不少,余下宫监也均不事职责,皇帝六神无主,举措乖张,宫禁已远不如平时森严,众人追奔来去,一时竟无人发觉。

袁承志见何铁手等紧追不舍,心想青青等这时尚未远去,于是不即不离的引着众人追逐自己,在御花园中兜了几个圈子,算来估计青青等三人已经出宫,眼见前面有座宫殿,当下直窜入内。一踏进门,便觉阵阵花香,顺手推开了一扇门,躲在门后。

他定神瞧这屋子时,不由得耳根一热。原来房里锦帏绣被,珠帘软帐,鹅黄色的地毡上织着大朵红色玫瑰,窗边桌上放着女子用的梳妆物品,到处摆设精巧,看来是皇帝一名嫔妃的寝宫,心想在这里可不大妥当,正要退出,忽听门外脚步细碎,传来几个少女的笑语之声。寻思如这时闯出,正好遇上,声张起来,宫中大乱,曹化淳的奸谋势必延搁,不免另有花样,当下闪身隐在一座画着美人牡丹图的屏风之后。

房门开处,听声音是四名宫女引着一个女子进来。一名宫女道:“殿下是安息呢,还是再看一会书?”袁承志心道:“原来是公主的寝宫。这就快点儿睡吧,别看什么劳什子的书啦!”

那公主嗯了一声,坐在榻上,声音中透着十分娇慵。一名宫女道:“烧上些儿香吧?”公主又嗯了一声。过不多时,青烟细细,甜香幽幽,承志只觉眼饧骨倦,颇有困意。那公主道:“把我的画笔拿出来,你们都出去吧。”承志微觉讶异:“这声音好熟?似乎是阿九。唉,我老是想着她干什么?一天想她十七八遍也不止,真正胡涂透顶。”暗暗着急,心想这公主画起画来,谁知要画上多少时候。

众宫女摆好丹青画具,向公主道了晚安,行礼退出房去。

这时房中寂静无声,只香炉中偶有檀香轻轻的坼裂之音,承志更加不敢动弹。只听那公主长叹一声,低声吟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袁承志听她声音娇柔宛转,自是一个年纪极轻的少女,他虽不懂这首古诗的原意,但听到“纵我不往,子宁不来?”“一日不见,如三月兮”那两句,也知是相思之词,同时越加觉得她语音熟悉,寻思半晌,不觉好笑:“我是江湖草莽,生平没进过京师,又怎会见过金枝玉叶的公主?只因我心里念着阿九,便以为人人是阿九!”

不一会,那公主走近案边,只听纸声悉率,调朱研青,作起画来。

承志老大纳闷,细看房中,房门斜对公主,已经掩上,窗前珠帘低垂,除了硬闯,决计走不出去。过了良久,只听公主伸了个懒腰,低声自言自语:“我天天这般神魂颠倒的想着你,你也有一时片刻的挂念着我么?”说着站起身来,把画放在椅上,把椅子搬到床前,轻声道:“你在这里陪着我!”宽衣解带,上床安睡。

承志好奇心起,想瞧瞧公主的意中人是怎生模样,探头望去,不由得大吃一惊。

原来画中肖像竟然似足了他自己,再定神细看,只见画中人身穿沔阳青长衫,系一条小缸青腰带,凝目微笑,浓眉大眼,下巴尖削,可不是自己是谁?只不过画中人却比自己俊美了几分,自己原来的江湖草莽之气,竟给改成了玉面朱唇的俊朗风采,但容貌毕竟无异,腰间所悬的弯身蛇剑,金光灿然,剑头分叉,更是天下只此一剑,更无第二口。他万料不到公主所画之像便是自己,不由得惊诧百端,不禁轻轻“咦”了一声。

那公主听得身后有人,伸手拔下头上玉簪,也不回身,顺手往声音来处掷出。承志见玉簪射向面门,当即伸手捏住。那公主转过身来。两人一朝相,都惊得呆了。

原来公主非别,竟然便是程青竹的小徒阿九。那日袁承志虽发觉她有皇宫侍卫随从保护,料知必非常人,却哪想到竟是公主?

阿九乍见承志,霎时间脸上全无血色,身子颤动,伸手扶住椅背,似欲晕倒,随即一阵红云,罩上双颊,定了定神,道:“袁相公,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袁承志行了一礼道:“小人罪该万死,闯入公主殿下寝宫。”阿九脸上又是一红,道:“请坐下说话。”忽地惊觉长衣已经脱下,忙跃入床中,拉过被子盖了下身。

门外宫女轻轻弹门,说道:“殿下叫人吗?”阿九忙道:“没……没有,我看书呢。你们都去睡吧,不用在这里侍候!”宫女道:“是。公主请早安息吧。”

阿九向承志打个手势,嫣然一笑,见他目不转瞬的望着画像,不禁大羞,忙伸手把椅子推在一旁。一时之间,两人谁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四目交投,阿九低下头去。承志心念如沸。自那日山东道上一见,此后无日不思,阿九秀丽无伦的倩影,时时刻刻在心头出现,此刻只感狂喜,全身发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一会,承志低声问道:“你知道五毒教么?”阿九点头道:“曹公公说,李闯派了许多刺客来京师扰乱,因此他请了一批武林好手,进宫护驾,五毒教也在其内。”承志道:“您师父程老夫子给他们打伤了,您可知道么?”阿九面色一变,道:“他们为什么伤我师父?他受的伤厉害么?”承志道:“大致不碍事了。”站起身来,道:“夜深不便多谈,我们住在正条子胡同,明儿您能不能来瞧瞧您师父?”

阿九道:“好的。”微一沉吟,脸上又是红了,说道:“你冒险进宫来瞧我,我……我是很感激的……”神情腼腆,声音越说越低:“你既见到我画你的肖像,我的……心事……你……你自然也明白了……”说到最后这句时,声细如蚊,已几不可闻。

承志心想:“糟糕,她画我肖像,看来对我生了爱慕之意,这时更误会我入宫来是瞧她,这可得分说明白。”只听她又道:“自从那日在山东道上见面,你阻挡褚红柳,令他不能伤我,我就常常念着你的恩德……你瞧这肖像画得还像么?”

承志走近床边,柔声道:“殿下,我进宫来是……”阿九拦住他的话头,柔声道:“你别叫我殿下,我也不叫你袁相公。你初次识得我时,我是阿九,那么我永远就是阿九。我听青姊姊叫你大哥,心里常想,哪一天我也能叫你大哥,那才好呢。”承志道:“你如肯叫我大哥,我的心欢喜得要炸开了呢!”忽然之间,想起当日在秦淮河中与青青一起所听两个歌女所唱的《挂枝儿》:“我若疼你是真心也,就不叫也是好!”不禁满脸通红。

阿九低下头来,低声叫道:“大哥!”伸出双手,抓住了他两手。承志答应一声:“嗯,阿九!”阿九道:“我一生下来,钦天监正给我算命,说我要是在皇宫里娇生惯养,必定夭折,因此父皇才放我到外面乱闯。”

承志道:“怪不得你跟着程老夫子学武功,又随着他在江湖上行走。”阿九道:“我在外面见识多了,知道老百姓实在苦得很。我虽常把宫里的金银拿出去施舍,又哪里救得了这许多。”承志听她体念民间疾苦,说道:“那你该劝劝皇上,请他多行仁政。老百姓衣暖食足,天下自然太平了。”阿九叹道:“父皇肯听人家话,早就好啦。他就是给奸臣蒙蔽,还自以为是。他老是说文武百官不肯出力,流寇杀得太少。我跟他说:流寇就是百姓,只要有饭吃,日子过得下去,流寇就变成了好百姓,否则好百姓也给逼成了流寇。我说:‘父皇,你总不能把天下百姓尽数杀了!’他登时大发脾气,说:‘人人都反我,连我的亲生女儿也反我!’唉!”承志道:“你见得事多,见识反比皇上明白……”寻思:“要不要把曹化淳的奸谋对她说?”

阿九忽问:“程老夫子说过我的事么?”承志道:“没有,他说曾立过重誓,不能泄漏你的身世。我当时只道牵连到江湖上的恩怨隐秘,说什么也想不到你竟是公主。”阿九道:“程师父本是父皇的侍卫。我小时候贪玩,曾跟他学武。他不知怎的犯了罪,父皇叫人绑了要杀,我半夜里悄悄去放了他。后来我出宫打猎,又跟他相遇,那时他已做了青竹帮的帮主。”承志点点头,心想:“那日程老夫子说他行刺皇帝遭擒,得人相救。原来是她救的。”阿九问道:“不知他怎么又跟五毒教的人结仇?”

承志正想说:“五毒教想害你爹爹,必是探知了程老夫子跟你的渊源,怕他坏了大事,因此要先除了他。”猛抬头见红烛短了一大截,心想时机急迫,怎地跟她说了这许多话,忙站起身来,说道:“别的话,明天再说吧。”

阿九脸一红,低下头来缓缓点了一点。双手仍抓住他手,不舍得放开。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急速拍门,几个人同声叫道:“殿下请开门。”

元芳,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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